世界语

马丁·温德伯格的邻居奥丝娜特傍晚前来看他。她手上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只用盘子盖着的盘子和一个用茶托盖着的杯子。马丁一个人住,常年抽烟,呼吸道出了问题。下午时分,他会坐在小小的门廊上看报纸,偶尔通过连着氧气箱的氧气罩吸氧,因为他的肺功能正在衰减。他有时夜里也戴上氧气罩。然而,只要有力气,他就会早晨六点起床,到修鞋店里工作三四个小时。他坚信我们必须忠诚于体力劳动的原则。“劳动,”他说,“在道义和精神上都很重要。”

“我从食堂给你带了一点吃的。把报纸放下,吃一点怎么样?”

“谢谢你。我不饿。”

“你得吃东西。就是鸡蛋饼和沙拉。”

“也许过一会儿再说。”

“过一会儿蛋饼就凉了,沙拉就不新鲜了。”

“我也已经凉了,不新鲜了。谢谢,奥丝娜特,你真的不必关心我了。”

“那谁关心你呢?”

自从布阿兹弃她而去,与阿丽埃拉·巴拉什同居,这几个月来,奥丝娜特一直独自住在隔壁。每天傍晚,她都用托盘给马丁端来晚餐,因为上坡去食堂对马丁来说太困难,让他喘不上气。他独自一人来自另一个基布兹,那里住的都是荷兰人。他离开他们是因为观点不同:他们允许大屠杀幸存者把德国人的部分赔款存到私人账户,而马丁也是大屠杀幸存者,他认为财产就是原罪,而德国人的赔款等于不义之财。

这是一个固执、武断的人。他身材瘦削,灰色卷发硬得像钢丝绒,两只乌黑的小眼睛富有穿透力,眉毛浓密,脸颊塌陷,肩背佝偻。他患有肺气肿,呼吸声沉重刺耳。尽管生着病,他有时也会抽上半支香烟,气喘吁吁的,却不肯戒烟。他年轻时在鹿特丹教世界语,但1949年来到以色列之后,就没有机会使用那种非凡的语言。他曾想在耶克哈特基布兹开一门小课,教世界语。他相信国家会被消灭,没有了民族界限之后,国际和平主义者兄弟会将代替国家。他来到我们这里时想学修鞋,不但把我们的鞋子修得很好,而且自己做童鞋和凉鞋。我们管他叫制鞋博士。

在基布兹,他被视为道德模范。在全体大会上,他经常提醒我们为什么发起基布兹运动,基布兹的最初理想是什么。然而也有人认为他古怪,因为他和我们在一起后,从没有误一天工。要是生病了,得在床上躺一两天,他就会在周六给大家修鞋,把耽误的工期补上。他相信整个世界很快便会觉醒,彻底消灭金钱,因为钱是万恶之源,是连绵不断的战争、冲突和剥削的起因。尤为重要的是,他还是个素食主义者。喜剧演员罗尼·辛德林称他是耶克哈特基布兹的甘地。两年前,罗尼扮成马丁·温德伯格的模样前来参加我们的普珥节[6]化装晚会。他披了条白色床单,身后拖了只山羊,山羊脖子上挂着世界语标记,上面写着:我也是人。

奥丝娜特说:

“要是你吃饭,我就陪你待一会儿。我在你睡觉前给你放三首歌。”

“我不饿。”

“要是你吃至少半个蛋饼,我就给你放一首歌;要是你吃半个蛋饼和一些酸奶,我就给你放两首;要是你把沙拉和面包也吃了,你可以给我做简短的讲座。”

“你可以离开。走吧。外面有音乐,有许多小伙子,他们在跳舞。去吧。”

但过了一会儿,他变得温和起来:

“好吧。好吧。你赢了。我吃一点。你自己看着。我吃了。”

奥丝娜特随身带来一台简易录音机,我们给小孩子用的那种。他吃饭时,她就播放《在加利利湖畔》和《据说有一片土地》。马丁吃了几口鸡蛋饼和一点酸奶,做个了鬼脸,碰都没碰沙拉,也没碰面包,但是让奥丝娜特帮忙,抿了几口她从食堂为他端来的杯子里那温吞吞的茶水。他基本上不在房间里放私用水壶或茶杯:聚敛财富是人类社会的祸根;财富慢慢统治灵魂,奴役它,此乃自然法则。马丁也不相信家庭结构,因为一个家庭单位因其本身性质之故,在家庭与社会之间制造了不必要的障碍。他相信应该由共同体,而不是亲生父母来养育孩子: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我们大家,我们互相拥有,孩子也归我们共同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