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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教室,康南向楼下走去,后面有学生在喊:

“老师!”

他回过头去,是班长李燕捧着一大沓周记本,他接过周记本,下了楼,回到单身宿舍里。这是中午,所有单身教员都在学校包饭。把周记本放在桌子上,洗了一个脸,他预备到餐厅去吃饭。但,他略一犹豫,就在那沓周记本中抽出了江雁容的一本,站在桌前打开来看。周记是学生们必交的一份东西,每周一页,每页分四栏,包括“生活检讨”、“学习心得”、“一周大事”和“自由记载”,由导师评阅。江雁容总习惯性地顺着笔写,完全不管那各栏的标题,康南看见那上面写的是:

十八岁,多好的年龄!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早上,妈妈对我说:“长命百岁!”我微笑,但心里不希望活一百岁。许多作家、诗人都歌颂十八岁,这是一个做梦的年龄,我也有满脑子可怜的梦,我说“可怜”,是因为这些梦真简单,却永不能实现。例如,我希望能像我家那只小白猫一样,躺在院子防空洞上的青草上。然后拿一本屠格涅夫、或托尔斯泰、或狄更斯、或哈代、或毛姆……啊!名字太多了,我的意思是管他哪一个作家的都好,拿一本他们的小说,安安静静的,从从容容地看,不需要想还有多少功课没做,也不需要想考大学的事。但,我真那样做了,爸爸会说:“这样躺着成何体统?”妈妈会说:“你准备不上大学是不是?”人活着“责任”实在太多了!

我是为我自己而活着吗?可怜的十八岁!被电压电阻、牛顿定律所包围的十八岁!如果生日这天能有所愿望,我的愿望是:

“比现在年轻十八岁!”

康南放下这本周记,沉思了一会儿,又抽出了程心雯的一本,于是,他看到下面的记载:

生活检讨:上课再睡觉我就是王八蛋!可是,做王八蛋比不睡觉容易得多。

学习心得:江雁容说代数像一盘苦瓜,无法下咽。我说像一盘烤焦的面包,不吃怕饿,吃吧,又实在吃不下。

一周大事:忘了看报纸,无法记载,对不起。

自由记载:叶小蓁又宣布和我绝交,但我有容人气度,所以当她忘记了而来请我吃棒冰的时候,我完全接受,值得给自己记一大功。做了半学期风纪股长,我觉得全班最乖的就是程心雯,但训导处不大同意。

康南放下本子,到餐厅去吃午饭,心中仍然在想着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学生,一个的忧郁沉静和另一个的活泼乐观成了个对比,但她们两个却是好朋友。他突然怀疑现在的教育制度,这些孩子都是可爱的,但是,沉重的功课把她们限制住了。像江雁容,这是他教过的学生里天分最高的一个,每次作文,信笔写来,洋洋洒洒,清新可喜。但她却被数理压迫得透不过气来。像程心雯,那两笔画值得赞美,而功课呢,也是一塌糊涂。叶小蓁偏于文科,周雅安偏于理科。到底,有通才的孩子并不多,可是,高中却实行通才教育,谁知道这通才教育是造就了孩子还是毁了孩子?

在教室里,学生们都三个五个聚在一起吃便当,一面吃,一面谈天。程心雯、叶小蓁和江雁容坐在一块儿,叶小蓁正在向江雁容诉苦说:

“我那个阿姨是天下最坏的人,昨天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我真想搬出去,住在别人家里才倒霉呢!你教教我,怎么样报我阿姨的仇?”她是寄住在阿姨家里的,她自己的家在南部。

“你阿姨最怕什么?”程心雯插口说。

“怕鬼。”叶小蓁说。

“那你就装鬼来吓唬她,我告诉你怎么装,我有一次装了来吓我表姐,把她吓得昏过去!”程心雯说。

“不行!我也怕鬼,我可不敢装鬼,他们说装鬼会把真鬼引出来的!这个我不干!”叶小蓁说,一面缩着头,好像已经把真鬼引出来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