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队(第2/3页)

乐队奏完了第一支进行曲,女士们争先恐后地鼓掌、欢呼。在演奏第二个节目时(报幕用了一张小海报),卢西奥开始了新一轮的观察。首先,这乐队就是个绣花枕头,因为,在它那一百多名成员中,只有三分之一是真的在演奏。其他的人纯粹是在充数,这些女孩子跟真正的乐手们一样提着小号和军号,但是,她们唯一赏心悦目的地方却是她们那漂亮极了的大腿,卢西奥觉得那大腿才值得大力赞美、多加培养,尤其是在美波剧院有过几次可怕的经历以后。总之,那个庞大的乐队只有四十来个管乐手和鼓手,其他人则凭借极其漂亮的制服和浓妆艳抹来充当养眼的花瓶。指挥是个非常莫名其妙的年轻人,想想看,在乐队大金大红的背景下,他套着一件燕尾服,就像皮影戏人物一样轮廓分明,这衣服让他有一种鞘翅目昆虫的感觉,而且与整个场景的颜色完全不搭。这个年轻人四面挥舞着一根极长的指挥棒,他似乎急切地努力着要让乐队的音乐奏出点韵律来,不过,在卢西奥看来,他离成功还远着呢。就演出质量而言,这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糟糕的乐队之一。一支又一支进行曲,音乐会依然让大家听得陶陶然、晕乎乎的(我是复述他满是叠字的挖苦话);每奏完一首曲子,他就再次萌生出希望:那一百多个小甜心们终于闭嘴了,而奥佩拉星光熠熠的穹顶之下将陷入沉静。幕布降下来,卢西奥登时高兴不已,但随即他注意到聚光灯并没有熄灭,这让他满心疑虑地在座位上坐直身子。就在此时,幕布再次升起,但这次有一块新的广告牌:列队行进中的乐队。姑娘们都侧身站着,铜管中吹出一片呜哩哇啦、乱七八糟的声音,隐约有点像塔拉进行曲。整个乐队,都在舞台上有节奏地原地踏步,好像在列队游行似的。只要是其中一个姑娘的母亲,就可以完美地想象出这场游行,尤其是前面还有八名美艳无双的姑娘转着圈挥舞着那种带流苏的仪仗,它们盘旋着,飞向空中,再被接住。年轻的鞘翅目昆虫领着行进的队伍,假装很用心地走着。而卢西奥则不得不听着那没完没了的“da capo al fine”,他估计他们大概走了五到八个街区。结束时,人们适度地喝了一声彩,幕布就像一片宽宽的眼睑一样合上了,捍卫着人们惨遭蹂躏的享受黑暗与安宁的权利。

“我受的惊吓已经过去了,”卢西奥对我说,“但是,就算是在看电影时——电影很棒——我还是止不住地觉得自己待错了地方。我到了街上,感受到黏糊糊的热气,看见晚上八点的人群,我走进大帆船酒吧,想喝杯金菲士。我一下子完全忘记了利特瓦克的电影,那乐队倒是占满了我的脑子,好像我就是奥佩拉的舞台似的。我很想笑,但是,我其实很愤怒,你明白吧。我真该走到电影院的售票处,好好说他们几句。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人,我心里很明白。反正,你能有啥办法呢?你不觉得吗?但是,让我愤怒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另外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第二杯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我开始明白了。”

到这里,卢西奥的叙述就挺难准确记录了。要点(不过,要点恰恰总是抓不住的)大概是这样:直到那一刻为止,他一直都想着那些零碎的反常因素:谎话连篇的节目单、不合时宜的观众、大部分成员都是充数的假乐队、荒腔走板的指挥、装装样子的列队行进,还有格格不入的他自己。但突然,他仿佛福至心灵,竟然好像莫名地明白了这一切。他觉得他似乎是最终撞见了现实。他对现实惊鸿一瞥,却以为那是假象,其实那才是真切的,是他现在已经看不到的真实。他刚刚目睹的就是真相,是对假象的揭露。他再不会因为自觉被一堆格格不入的东西所包围而尴尬了,因为,就在对那另一个世界的感知中,他明白这种感觉能一直延续到大街上、大帆船酒吧里、他的蓝色西装上、他晚上的节目、第二天的办公室、他的省钱计划、他三月份的避暑之旅、他的红颜知己、他的不惑中年,直到他死的那一天。走运的是他不会再这么看了,走运的是他又回归平凡了。但,仅仅是走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