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stscript 后记(第2/4页)

有一天我出门为电影勘景,在外面走了一天,然后走进了一片沼泽地。

当时是南半球的夏季,冻土融化,成为沼泽。我用尽全力拔腿,但拔不出来了。泥巴稠得就像胶水,于是我傻杵在那里,一点点往下陷落,手足无措。这个过程很恐怖,内心很受伤,我解下背包扔到岸上,留了标记。

我原本胆小如鼠,这一刻更是惊慌失措,一直陷落到膝盖时,我才想起来为什么还要那两只靴子——厚厚的大靴子?

于是我把小腿从靴子里抽了出来,光着脚俯下身趴在泥上,横过来滚出了沼泽地。我浑身是泥,狼狈不堪,疲劳至极,于是蜷缩在雪地上睡了一觉。

半小时后我醒了,有了力气,想想回程还有几个小时的路要走,便扔了很多石头在沼泽泥地上铺出一条路来。我胆战心惊地爬回陷落点,伸手把大靴子从泥巴里拽了出来。

走回去的途中太累了,我又趴在山下面睡了一觉,回到站里时没有洗澡,脱了衣服倒头就睡着了。

那天,南极告诉我什么是舍得。

那天的大靴子也许是我们尘世中的某些东西,有时候它会害死你,有时候却又少不了它。有人以为南极是出世的,我却以为南极是入世的,所有的红尘法则,在这里不是被缩小了,而是被放大了。

长城站靠海边有八个雪白的大油罐,我分别在上面画了八仙,这下八仙过南极海了。

油罐很大,我搭了两层的脚手架才画完了八仙。画完后成了一道风景,大家踊跃合影,何仙姑最受欢迎。

和东南极不同,长城站所处的西南极此时阴雨连绵,但每一次我给神仙点睛时都会云开日出,一阵金光洒下来,洒在神仙脸上。头三个我没在意,到第四个时又是阴雨骤停,霞光万丈,就觉得了不得。后来四个越来越震惊,除非亲身经历,否则难以置信。

我从记事起就是佛教徒,我家里祖祖辈辈都是。但我那天画的是道教的八仙,为什么呢?因为油罐是八个,如果是十二个我就画十二生肖了。八个油罐画完,我感受到了南极的胸怀。

是的,所有真善美的神明都是真神,至此,我才了悟,那个能够和修女讲《玫瑰经》的老和尚是多么宽广。

二〇一三年岁末,我独行向北,从世界最北小镇朗伊尔进入北极,来到了黄河站。

和前两次南极行不一样,北极此时正处极夜,是最黑最冷的时候。

我来北极的目的是写完这篇历时近四年、跨越地球南北两极的小说,并且将它改编成电影剧本。

当时整个黄河站只有一名队员驻守,是个研究高空物理的博士。

这太巧了,因为小说的女主角也是研究高空物理的,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他都帮我搞明白了。

极夜,寂静,风声,天空中或有极光,黄河站默默伫立,整个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在这个世界的尽头,我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纯粹的寂寞,那种刻骨的、闪耀着光芒的、无与伦比的寂寞。

外面漆黑一片,有北极熊,它们都很饿,所以我们都带枪。

我养成了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四顾的好习惯,加上看了网上北极熊攻击人的视频,过得比兔子还小心。

有一天晚上暴风雪大作,极夜的暴风雪,真正的暴风雪,他大爷的暴风雪,无法形容的暴风雪,我决定出去转转。

我穿上最厚的连体服,戴上最厚的手套和帽子出了门。

十分钟后,我就被冻僵了。我的脸上戴着面罩,呵出的气体结成了冰,冻得皮肤如针刺般疼。

我抱着相机艰苦卓绝地往海边走,因为我想用慢门拍一张夜色中暴风雪下的北冰洋。我来到熊出没的危险地带,给枪上了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