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6/9页)

会后徐世信把我单独留下。他沉吟片刻,问我是否有支钢笔手枪,我蒙了。他说派出所来人,调查这钢笔手枪的下落。大约两三个月前,为吓唬弟弟,我声称我的钢笔是无声手枪,随手一挥,在弟弟床头墙上留下弹洞(我事先伪造的)。当时真把弟弟唬住了,我自是十分得意。这本来纯属恶作剧,竟弄假成真。至于派出所出面什么的,多半是骗人,但看来他确实掌握多种信息渠道。徐世信最后摸摸我的头说,我相信你说的是实情,又加上一句,你今天表现很好。

我回家后做贼似的,不敢与父亲对视。他问起时,我只提到跟徐世信打过乒乓球,输了。

一九九九年秋天,父母到美国探亲,我常开车陪他们出游。一天回家路上,父亲无意间说起一件事,让我大吃一惊。当时父母坐在后座,我正开车,试图从后视镜看到他的表情。晚饭后,母亲先去睡了,我和父亲隔着餐桌对坐,我提起路上的话茬儿,他似乎也在等这一刻,于是和盘托出。

谢冰心在民进中央挂名当宣传部长,凡事不闻不问,父亲身为副部长,定期向她汇报工作。这本是官僚程序,而他却另有使命,那就是把与谢的谈话内容记录下来交给组织。父亲每隔两三周登门拜访,电话先约好,一般在下午,饮茶清谈。回家后根据记忆整理,写成报告。

据父亲回忆说,大多数知识分子是主动接受“思想改造”的,基本形式有两种,一是小组学习,一是私下谈心。像谢冰心这样的人物,自然是“思想改造”的重点对象之一,把私下谈心的内容向组织汇报,在当时几乎是天经地义的。

让我好奇的是,他能得到什么真心实话吗?父亲摇摇头说,谢冰心可不像她早期作品那么单纯,正如其名所示,心已成冰。每次聊天都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只有一次,她对父亲说了大实话:“我们这些人,一赶上风吹草动,就像蜗牛那样先把触角伸出来。”看来她心知肚明,试图通过父亲向组织带话——别费这份儿心思了。

那是深秋之夜,夜凉如水,后院传来阵阵虫鸣,冰箱嗡嗡响。我劝父亲把这一切写出来,对自己也对历史有个交代——这绝非个案,涉及一段非常特殊的历史时期,涉及知识分子与革命错综复杂的关系。他点点头,说再好好想想。这事就此搁置,再未提起。

七十年代初我开始写诗。父亲从湖北干校回京休假,说起谢冰心留在北京,仍住民族学院宿舍。父亲回干校后,我独自登门拜访。

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开门,问我找谁,我说我是赵济年的儿子,特来求教。谢冰心先把我让进客厅,沏上茶。她丈夫吴文藻也在,打个招呼就出门了。她篦过的灰发打成髻,满脸褶皱,眼睛却异常明亮;身穿蓝布对襟袄,黑布鞋,干净利索。我坐定,取出诗稿,包括处女作《因为我们还年轻》和《火之歌》等。她评价是正面的,对个别词句提出修改建议。兴之所至,她把我从客厅带进书房,在写字台前坐下,从背后的书柜取出《汉语大字典》,用放大镜锁定某个词的确切含义。

此后我们有过短暂来往。她还专门写了首和诗《我们还年轻》,副标题是“给一位年轻朋友”。或许由于诗歌与青春,她对我毫无戒心。也正由于此,与父亲的角色相反,多年后我把她卷进一个巨大的旋涡中。环环相扣,谁又能说清这世上的因果链条呢?

父亲,你在天有灵,一定会体谅我,把你想说的话说出来。那天夜里我们达成了默契,那就是说出真相,不管这真相是否会伤害我们自己。

父亲说:“人生就是个接送。”

一九六九年无疑是转变之年。那年开春,我被分到北京六建公司当工人,接着弟弟去了中蒙边界的建设兵团,母亲去了河南信阳地区的干校,秋天妹妹由母亲的同事带到干校,父亲留守到最后,年底去了湖北沙洋的干校。不到一年工夫,人去楼空,全家五口分四个地方,写信都用复写纸,一式四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