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5/9页)

北京解放前夕,父亲利用职权,协助地下党的堂哥收集全城粮食储备等情报。一天晚上,国民党宪兵挨家挨户搜查,由于顶撞宪兵队长,他被抓去关了一夜。那时母亲已怀上我。后来说起,他在昏暗的牢里彻夜未眠,盼着一个孩子和新中国的诞生。

父亲爱读书,但最多算得上半个文化人。他的文学口味博杂,是鲁迅、茅盾、张恨水、艾芜和茹志鹃的“粉丝”。他订阅各种各样的杂志,从《红旗》、《收获》、《人民文学》到《电影艺术》、《俄语学习》、《曲艺》和《无线电》,很难判断其爱好与价值取向。

他骨子里却是个技术至上主义者。困难时期,他买来牡丹牌收音机和四种变速的电唱机,把《蓝色多瑙河》带进我们阴郁的生活。“文革”焕发了他新的热情,从路线斗争转向线路连接——半导体收音机。

从一九六七年冬开始,他奔走于各种器材店之间,买回一堆电子零件。家里成了作坊,从写字台扩张到餐桌,快没地方吃饭了。他借助各种参考书,把红红绿绿的电线焊在接线板上。焊接前把电烙铁戳进松香,吱吱冒出浓烟。我半夜醒来,灯总是亮着,云雾缭绕,墙上是他歪斜的影子。经过反复实验,噪音终于变成样板戏的过门,全家都跟着松了口气。

终于进入最后的程序:父亲用三合板粘合成木匣,装上小喇叭,把鼠肚鸡肠的线路塞好,合上盖,郑重地交给我,好像一件传家宝。去学校路上,我书包里的半导体正播放《红色娘子军》,由于接触不良或天线角度问题,时断时续,得靠不停拍打才能将革命进行到底。到学校还没来得及显摆就散了架。

一九七五年夏天,我们家买来九英寸红灯牌黑白电视机,这是全楼(除“民进”秘书长葛志成家外)的第一台,引起小小的轰动。每天晚饭后,邻居们拥进我家,欢声笑语。大家好像共看一本小人书。关键时刻出现信号干扰,父亲连忙救场,转动天线,待画面恢复正常,得,敌人已被击毙。为照顾后排观众,又在电视前加上放大器,画面变形,有损正面人物形象。

改革开放非常及时,为父亲对技术的热情指明方向。从老式转盘录音机到单声道答录机,再向四个喇叭以至分箱式立体声挺进——音响革命让我们处于半聋状态。与此同时,父亲又匀出少许精力给彩电和摄像机。而电脑问世,才真的把他的魂儿摄走。他单指敲键,却及时更新换代,一直走在忠实消费者的最前列。在晚年赶上新时代的末班车,还是有所遗憾,他对我说,如果再年轻二十岁,他一定改行搞电脑。显然他高估了自己,那可不是用电烙铁就能焊接的世界。

解放后,父亲先在人民银行总行工作,一九五二年参与筹建中国人民保险公司,成了新中国保险业创始人之一。一九五七年夏秋之交,他调到中国民主促进会,担任中央宣传部副部长,那完全是虚职。“民进”真正的灵魂人物是党支部书记。他刚上任时的书记叫王苏生,待人诚恳热情,书生气十足,时常来家坐坐,谈天说地。五十年代末,王苏生因右倾被降级调到哈尔滨,“文革”中自杀了。

他的继任徐世信是典型的笑面虎。不过得承认,他乒乓球打得真棒,抽杀凶猛,无人能抵挡其凌厉的攻势。他级别不高,但实际上掌控这小小的王国,每个人对他都敬而远之,谨言慎行。

暑假我们常去机关打乒乓球。有一天,徐世信约我们几个男孩儿比赛。他直握球拍,时而低沉的下旋球,时而飘忽的弧圈球,变化多端,以守为攻。我们纷纷败下阵来,垂头丧气。

他把残兵败将带到会议室,关上门,说是随便聊聊,没几句话就进入正题,原来想了解父亲们在家的言行。我们年纪尚小,却深知其中厉害,装傻充愣。我对父亲不满,还是抱怨了几句,比如教育方式粗暴什么的。徐世信鼓励我说下去,我顿时语塞,不知再说什么好。徐世信总结说,你们的父辈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难免带着旧思想旧习气,为帮助他们进行思想改造,需要你们少先队员的配合。他再三叮嘱,这次会面一定要保密,不能告诉父母。今后有事跟他保持联系。这是党对你们的信任,他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