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六章(第2/6页)

老王:我不信。没有这样一个时代,你要么是骗我要么是骗自己。没有这样一个时代,这不是人类社会的品质,只有死才能使人自由,我把人看死了。

咪咪方:你是死亡的爱慕者吗?

老王:他又笑了,这次笑的是你。

咪咪方:我不怕笑,笑吧,王八蛋!

老王:好好保存你的勇气,孩子。我也不怕过,后来变成了胆小鬼。你的时代应该比我的时代更好对吗?爱慕,我喜欢这个词——连这个都抬举了我。我的时代沾染了太多罪孽的气息,悲绝的气息。死亡随处可见,死亡是老朋友。爱尔兰的音乐是悼亡之声。我走不出我的时代,人,从蒙昧状态走出来比一生要长。死——自由。这样想我才感到一点欣慰。你对我这么好,我拿什么回报你,我再向你泄露一点秘密,我看到死,死,不是那个被丑化的猥琐的黑衣男人。是个年轻姑娘,我叫她夜明姑娘。黑头发,很温柔,目光如水,手并不冰凉,是暖的,紧握你的时候会出汗。和她走在一起,人人都会回头看你。死也要趁年轻,到我这个年纪,做什么都太费力气。我能为善良人们做的是,闭嘴。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遗憾,发表一下临终感言,我要说我早来了一个时代,人们还没准备好。也许到下一个时代,你儿女长大的时代,人对自己更尊重,没有那么多的自相干扰,各方面都具备了条件,有政府拨款,基金会资助,大学也开这门课,把死作为生命的一个进程进行研究,形成学科,有死亡学博士,我再回来,作为一个研究者发表自己的看法,比较合时宜。

他又笑了,他说,骗人。我一说点什么带教训的口气他就笑——私下说说也不行吗,孙子!

咪咪方:你认为你是正常的吗?我是说你老听见笑声其实没有人笑。有没有可能是精神出了问题?

老王:我自己——我不认为是精神出了问题。别人——如果你这样说,我也会认为你出了问题,会建议你去看精神病大夫。

咪咪方:像你这样,姑且称之为狂放的人——你一定认为精神病都不存在吧,是人出于无知虚构的一个问题,如果算不上是蓄意迫害的话?

老王:方言疯了以后,我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疯是个人问题还是社会问题,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疯还存在吗?

相对什么而言,相对这个世界,我们姑且叫现实世界和多数人群,不能回到这边来,按多数人群——社会的要求行事待人,脑子一半还停留在——我们姑且叫另一个世界,分不清两个世界的界限,会被人当做精神病。如果太干扰这个世界的关系,造成空气紧张,人们就会限制你,用药,把你关起来。如果分得清,在那个世界想那个世界的事,到这个世界说这个世界的语言,除了影响自己不影响别人,就不是病,就是——我安慰方言说:拥有两个世界的人。

咪咪方:他也疯了?

老王:他自言自语,不分场合,坐下就狂聊就喋喋不休,说的都是中国话但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大家开始躲避他,他在哪里坐下,哪里的人群就会很快散开。朋友也一个个溜走,找借口或干脆不找借口。

咪咪方:你也溜走了?

老王:我,开始还坚持。

咪咪方:他在说什么?你一定听得懂。

老王:听得懂。他在说这个世界的背面,说他来自什么地方,将要回到什么地方。说死,死后世界的繁华。说前历的种种,他爱过的人,他离弃的人,他经过的种种惨烈和痛不欲生。说上帝的模样,天堂的变迁,宇宙是怎么创造的,阶梯是怎么铺就的,又是怎么交付到他的手中,在他的手中失落。千千落日,万万余晖。他是在描绘自己的头脑,以无亿量和奔腾的速度倾吐,一个词没说全就跳到下一个词,一个字刚发音就变成另一个字的音尾,我都见过,也在脑海留下了那个世界的光影,但是跟不上他的速度。这狂聊最后变成他一个人丢了转儿的悲鸣和不时爆发的狂笑,和睥睨,和悻悻然,和被我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