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日子(第4/5页)

我以谋杀者那种一心一意的专注决心喝着酒,可是心思就是无法、就是不愿被淹没——像是丑恶浮肿的尸体,以灌满气体、苍白丑陋的模样,持续浮向水面。其中,当然有我恐怖的自欺欺人:他、我……我当初到底在想什么?更糟的,比那个更糟的是那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我将自己蜷成一只球,尽量缩小自己在床上占据的空间。可耻,我出尽洋相。我叫人难为情,妈妈总是这么对我说。一个声音逃进了枕头里,一种动物似的哀鸣。我无法睁开双眼,我不想看到自己的肌肤,哪怕一公分也不想。

我原本以为可以轻易解决自己的问题,仿佛多年前已成定局的事情真的可以修正过来。我知道人的生存方式不该像我这样,我在工作、伏特加及睡眠组成的循环里,恒常不变地兜转不停,默默地、孤单地原地打转。某种程度上而言,我明白这样不对。我把头抬得够高,足以看清这点,而因为迫切想要改变,我便随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一时忘情,编织出某种……未来。

我畏缩一下。不,那是错的。畏缩代表难为情、乍现的羞耻。我的灵魂逐渐蜷缩成一片白,某人不复存在的那种空白。我为什么开始任由自己以为,我可以过正常的生活、快乐的生活,就是其他人拥有的那种生活?我凭什么认为那位歌手可以参与其中、可以帮我实现?答案戳刺着我:妈妈。我想要妈妈爱我。这么久以来,我都孤单一人,我需要某个人陪着我,帮我应付妈妈。为什么我身边没人——任何人,可以帮我应付妈妈?

我在脑海里回想那个场面,一次又一次,回忆我那天晚上意识到的第二件事。那是后来的事了,当时我已经退到比较后面的地方了,就在人群中央。我又去点了一杯酒,我在吧台的时候,通往舞台前方的路已经闭合。我喝了伏特加——我的第六杯,还是第七杯?我不记得了。我站的地方,他看不见我的脸,我很清楚这一点。乐团已经停止演奏——有人弄断琴弦,正在更换。

他凑向麦克风,挑起一眉。我看到他慵懒俊美的笑容,他茫然地往黑暗里窥探。

“那我们现在要干吗呢?大维换个弦,耗个他妈的老半天。”他扭头面对一个闷闷不乐的男人,男人对他比中指,没从吉他上抬起头,“好吧,有件事可以娱乐你们一下,女士们!”他说着便转过身去,解开腰带,任牛仔裤落下,对着我们摇晃他苍白的臀部。

听众里有些人哈哈笑,有些人大骂脏话,而那个歌手回敬粗俗的手势。我清清楚楚地领悟到,我眼前舞台上的那个男人确确实实是个浑蛋。乐团开始演奏下一首歌,每个人都跳上跳下,我则在吧台那儿又点了一杯双份酒。

后来,我再次醒来,但我闭着眼睛。有件事我蛮好奇的。我纳闷儿,我这个人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对世界毫无贡献,绝对没有,我也不曾从世界得到什么。当我停止存在,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有什么重大区别。

大多数人从世界上缺席时,至少会有几个人在个人层次上有所感。可是,我什么人也没有。

我走进一个房间时,不会点亮整个房间。没人渴望见到我,或听到我的声音。我不为自己感到难过,一点都不会,这只是事实的陈述。

我这辈子一直在等死,倒不是说我主动求死,只是我不大想活着。现在有什么微微改变了,我领悟到我不需要等死到来。我不想等了,我旋开酒瓶,畅饮一番。

啊,可是事情总是接二连三地来,大家不都这么说的吗?最棒的留在最后,表演就快结束了。到了这个阶段,我视线的焦点微微模糊——伏特加的关系,而我不信任自己的眼睛。我眯起眼睛,努力确认眼前的东西。是烟雾,灰色、模糊、致命的烟雾,从舞台的侧面、沿着前方散放出来,开始灌满整个室内。我旁边的男人咳起来,这是精神官能的反应,因为干冰、舞台烟雾并不会引发这样的反射动作。我觉得烟雾弥漫我全身,看到灯光和激光切过烟雾。我闭上眼睛,在那一刻,我又回到那里,那栋房子里,楼上,火灾。我听到尖叫声,无法辨认是否出自我。贝斯鼓跟着我的心脏快速跳动,小鼓就像我的脉搏一样搏动。房间里满是烟雾,我看不见。尖叫声,我自己的与她的。贝斯鼓、响弦。肾上腺素飙升,节奏加快,强烈到令人反胃,强烈到我小小的身体——任何小身体——都无法承受。尖叫声。我往外推挤,往外,推过每一个障碍,跌跌撞撞、气喘吁吁,最后到了外头,在幽暗的黑夜当中。我背贴墙壁往下瘫软,趴倒在地,尖叫声犹留耳际,身体依然怦怦鼓动。我吐了,我活着,我孤单一人,全宇宙没有活物比我更孤单,或是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