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贺拉斯书[1](第4/15页)

[16]是怎么说的?“即便我最熟悉的人/也是陌生人——不!比他人更陌生。”无论如何,弗拉库斯,你的格律在他们中间是最为丰富的。难怪这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列车要请你来当司机,它离开这个千年开往你的千年,用的是你可能不太习惯的电力。因此,我便在黑暗中旅行。

很少有什么能比他人的梦更无聊,除非它们是噩梦或十分色情的梦。弗拉库斯,我的梦就属于后一种范畴。我身在一间十分简陋的卧室,躺在床上,倚着一个尽管布满灰尘、却像条海蛇似的暖气片。四壁空空如也,可我却断定自己身在罗马。事实上,我坚信我身在苏布拉,在我当年那位漂亮女友的房间里。只不过屋里没有她。也没有书和镜子。但那些褐色的花盆却完好无损,它们散发出的与其说是植物的花香,不如说是黏土的色泽:这整个场景都是赤褐色和深褐色的。因此我认为自己身在罗马。

每件东西都是赤褐色和深褐色的。甚至包括揉皱的床单。甚至包括我爱恋对象的胸衣。甚至包括她身体的那些突出部位,我想,即便在你们那个时代,那些部位也不会被晒黑。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鲜明的单色调。我觉得,我如果能看到自己的模样,我也应该是深褐色的。但这里没有镜子。请你想象一下那些带有各种人形图案的古希腊花瓶,你就能明白这种感觉了。

我在现实生活或我的想象中有过许多次艳遇,这是最有热情的一次。但考虑到这封信的性质,我本该已经丢弃现实和想象的差异。也就是说,给我留下强烈印象的既有我的性欲,还有我的毅力。考虑到我的年龄,更不用说我的心血管问题了,无论是否做梦,这个差异还是值得继续保持的。诚然,我的爱恋对象——一个很久以前就已捕获的对象——明显要比我年轻,但也算不得和我隔了一道鸿沟。她的躯体看上去属于年近四十的人,很瘦削,但很柔软,十分富有弹性。而且,这一躯体最激动人心的地方就在于其高度的敏捷,这敏捷的身手只有一个目的,即避免床上的老套动作。若将整个过程浓缩为一幅浮雕,我女友的上身就会陷入床铺和暖气片之间那道一英尺宽的波谷,她那没被晒黑的臀部和骑在这臀上的我就将漂浮在床垫的边缘。胸衣的花边应该就是浪花的白沫。

在这整个过程中我一直没看到她的脸庞。原因前面已经提到。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她来自大莱普提斯,尽管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获悉她的这一来历的。这一过程没有任何声音记录,我认为我们也不曾交换只言片语。即便有过交谈,也是在我觉察到这一过程之前,而且我们用的应该是拉丁语,因为我隐约感觉到我们的交流有些障碍。只是我似乎一直知道,或事先就猜到,她面部的骨骼结构有点像英格丽·特林[17]。或许,我是在身陷床下的她不时伸出右手、笨拙地摸索着满是尘土的暖气片时发现这一点的。

当我在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早晨醒来时,我的卧室冷极了。令人厌恶的日光透过两个窗户照进来,这光线像是尘土。或许,尘土的确是日光的残留,这个可能不能被排除。我闭了一下眼,可苏布拉的那个房间已不复存在。唯一的证据存在于我被子下的黑暗中,日光照不到这里,但为时显然不会太久。在我的旁边摆着你的书,翻开了一半。

毫无疑问,弗拉库斯,我因为这个梦要感谢的人就是你。那只摸索着试图抓住暖气片的手当然可能是那绷紧身子、伸长脖子的往昔岁月发出的回响——在那些日子里,我那位漂亮女友和我正试图在镀金的镜子里看到我们自己。但我有些怀疑,因为两副躯干不可能融为一只胳膊,没有任何一种潜意识会如此节俭行事。不,我相信,这只手似乎再现了你那些诗句的运动规律,再现了其彻底的不可预知性,以及你的句法在译文中不可避免的被拉长,不,是被拉紧。其结果便是,你的每一行诗几乎都是出人意料的。尽管这并非恭维,而只是一个观察结果。在我们这一行中,炫技自然是必须的。标准的比例大约就是每一诗节都有一个小绝技。如果一个诗人特别优秀,他或许可以做到每个诗节有两个小绝技。在你这里,实际上每行诗都是一个奇遇,有时一行诗里就有好几个奇遇。当然,其中的一些你要归功于译文。但是我猜想,在你的母语拉丁文中也是一样,你的读者很少能预知你的下一个单词是什么。就像始终走在一堆碎玻璃或诸如此类的东西上,走在一堆碎玻璃的心理版本或口头版本上,一瘸一拐,左躲右闪。或者就像那只紧抓暖气片的手,收放之间显然有着某种扬抑抑格和扬抑格的混合韵律。这也难怪,因为我的身边是你的《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