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一位作古诗人作出非同寻常的评价之前,最好先研读一下他的所有作品;我们只读了托马斯·哈代的几首诗,应该回避这种诱惑才是。在此我只需再多说一句:古往今来,只需稍稍被人阅读、便能轻而易举步出历史的诗人只有寥寥数位,哈代便是其中之一。能使哈代步出历史的因素显然就是他诗歌的内容,因为他的诗歌读来十分有趣。他的作品适合反复阅读,因为其结构往往是抗拒愉悦的。这是他投下的整个赌注,而他赌赢了。

要想步出历史只有一条路可走,这条路会将你带往现在。然而,哈代的诗歌在我们这里却不是一种十分令人自在的存在。他很少被研究,更少被阅读。首先,至少从内容上讲,他便能让后世诗歌的大部分成就黯然失色;与他相比,许多现代派巨人都像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对于普通读者而言,他对于无生命者的强烈兴趣显得既缺乏吸引力又让人不安。这里所体现的与其说是普通公众的精神健康状况,不如说是他们的精神膳食构成。

当他步出历史、局促不安地置身于现在时,人们可能又会认为,未来或许是他更合适的去处。这很有可能,尽管我们此刻所见证的技术和人口巨变似乎会抹去我们根据自己的相关经验作出的所有预见和想象。不过这仍有可能,而且并不仅仅因为那战无不胜的“无处不在的意志”在其荣光的顶峰会突然决定感谢其早先的卫士。

这很有可能,因为托马斯·哈代的诗歌向一切认知的目标——无生命事物——大大推进了一步。我们人类早已开始这一探求,我们不无根据地假设,我们的细胞结构与无生命者相似,如果存在着一个关于世界的真理,这个真理一定是非人类的。哈代并非一个例外。他身上例外的一点就是他的寻求之执着,在这一寻求过程中,他的诗歌在主题方面,尤其是音调方面开始获得某种非人类的特征。这自然可被视为一种伪装,一件战壕里穿的迷彩服。

或是本世纪英语诗歌中流行的一种新时装:不带感情色彩的姿态实际上成为了惯例,冷漠的态度成为一种手法。不过这些都是副产品。我猜想,哈代先生之所以探究无生命的事物,并非为了扼住它们的喉咙,因为它们没有喉咙,而是为了获得它们的语汇。

细想一下,“就事论事”这个说法可以很好地概括他的语言风格,只不过重音应该放在“事”上。他的诗歌发出的声音,往往就像事物获得了话语的力量,这也是其假扮人类的另一层伪装。在托马斯·哈代这里,情形或许正是如此。但话说回来,这件事也不足为奇,因为有个人(此人更像是我本人)曾说,语言就是无生命者向有生命者道出的关于其自身的第一行信息。或者更确切地说,语言就是物的稀释形态。

或许正因为他的诗歌几乎始终如一地(只要诗行数超过十六行)或者显露出无生命者的气息,或者时刻关注着它的面庞,未来也许会为他辟出一个比他现今置身的场所更大的空间。我们可以如此转述《身后》一诗:哈代习惯于关注非人的物,他那只“关注自然细节的眼睛”即由此而来,那大量关于墓碑的沉思亦源于此。未来能否比如今更好地理解统领万物的法则,目前尚不得而知。但是看来它别无选择,只能承认人类和无生命者之间存在更大程度的相似性,这种相似程度超出了哲学思想和文学的一贯估计。

正是这一点可以让人们在水晶球里看到许多陌生的东西,它们身着奇装异服,在斯克里布纳之子出版社[26]出版的《哈代作品集》或“企鹅版”的《哈代作品选》中来回奔跑。


[1] 1994年秋在蒙特霍利约特学院(又译霍山学院或曼荷莲学院)为选修“现代抒情诗主题”课程的学生所作的演讲。——原注。译者按:此文原题“Wooing the Inanimate. Four Poems by Thomas Hardy”,俄文版题为“С любовью к неодушевленному. Четыре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я Томаса Гард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