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于一个母语是俄语的人来说,谈论政治之恶就像谈论食物消化一样自然,但现在我仍想换一个话题。谈论明了之事的缺点在于,这样的谈话会以其轻易、以其轻松获得的正确感觉使意识堕落。这种谈话的诱惑也正在于此,就其性质而言,这一诱惑近似于那种会孕育出恶来的社会改革家的诱惑。认清这一诱惑,抵制这一诱惑,这也许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众多与我同时代人的命运,决定了流自他们笔端的文学。它——那种文学——既不是脱离历史的逃遁,也不是记忆的余音,它不似旁观者所以为的那样。“奥斯威辛之后还能写出诗歌来吗?”阿多尔诺[8]问道。一个熟悉俄国历史的人也能重复提出同样的问题,只要更换一下集中营的名称,他甚至有更大的权利重复这一问题,因为,死在斯大林集中营中的人数远远超出死在德国集中营中的人数。“奥斯威辛之后还会有午餐吗?”美国诗人马克·斯特兰德[9]曾这样反驳道。无论如何,我所属的这一代人是有能力写作这样的诗歌的。

这一代人,这恰恰在奥斯威辛焚尸炉满负荷工作时、在斯大林处于其似乎是由大自然赋予的上帝般绝对权力之顶峰时出生的一代人,他们出现在世界上,似乎是为了让理应在这些焚尸炉里和斯大林群岛上无名者合葬墓里中断的一切延续下去。并非一切都中断了,至少在俄国是这样的,这一事实就是我这一代人一个不小的功绩,我更为自己属于这一代人而自豪,这种自豪感不逊于我今天站在这里的感觉。我今天站在这里这一事实,就是在肯定这一代人对文化作出的贡献;想到曼德施塔姆,我要补充一句,就是这一代人对世界文化作出的贡献[10]。回首一望,我可以说,我们起步于一片荒地,更准确地说是一片荒凉得可怕的空地,我们有意识地,但更多则是直觉地致力于文化延续性效用的重建,致力于文化的形式和修辞的重建,努力用我们自身崭新的,或在我们看来是崭新的当代内容来充盈那少数几个虽然幸存了下来,但多半已被彻底毁坏的文化形式。

也许,存在着另一种途径,即进一步走向畸形的途径,残片和废墟诗学的途径,极简主义的途径,呼吸窒息的途径。如果说我们拒绝了这一途径,这完全不是因为它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将自我戏剧化的途径,也不是因为我们极度热衷于保护我们熟悉的高贵文化传统形式,在我们的意识中,这些文化形式与人类尊严的形式完全相同。我们之所以拒绝这一途径,是因为这一选择实际上不是我们的选择,而是文化的选择,即这一选择仍然是美学的,而非道德的。

当然,一个人不易把自己视作文化的工具,相反,他会更自然地将自己视为文化的创造者和保护者。如果我今天在这里提出相反的主张,那也不是由于在二十世纪离去时去套用一下普罗提诺、夏夫兹伯里勋爵、谢林或诺瓦利斯的话就有什么特定的诱惑,而是由于,只有诗人才永远清楚,我们行话中称之为缪斯之声的东西,实质上就是语言的操纵;诗人清楚,语言不是他的工具,而他倒是语言延续其存在的手段。语言,即便将它视为某种有生命力的东西(这也许没错),它也无法作出伦理的选择。

诗人之所以写诗,意图各不相同:或为了赢得所爱女子的芳心,或为了表达他对一片风景或一个国家等周围现实的态度,或为了捕捉他当时所处的精神状态,或为了在大地上留下痕迹,如他此刻所想的那样。他诉诸这一形式,即诉诸一首诗,最大的可能性是出于无意识的、拟态的意图:白色纸张上垂直的黑色单词淤块仿佛能使一个人想到他在世界上的个人处境,想到空间与他身体的比例。但是,与促使他拿起笔的各种意图无关,与流出其笔端的一切所起的效果无关,对于他的读者,无论其读者是多还是少,这一事业迅即的结果就是一种与语言产生了直接联系的感觉,更确切地说,就是一种对语言中所说、所写、所实现的一切迅即产生依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