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睡在床上不想起来。

窗外白的,红的花在阳光里微笑。木栅门前响着脚踏车的铃声。

她的房主人家的小孩送来了一封信:

林!——昨晚醉了,没有和你去海上看星。醉眼看星,也许更神秘,更有趣。你为什么不陪我去呢?今晚我们一定去,看星的网,昕海的私语。我的心闷得很,让它在海上跑跑。

叫舟子把船多荡几个圈儿。你坐着,我把头睡在你的怀里。我望着星,听你的呼吸。我会觉得我永远在你的怀里。没有一个人会看见我们,星星不会泄漏我们的秘密。在海上,世界是我们两个的。

你教我认识星,那红的星,绿的星和星的故事,许多美丽的星的故事。

啊,我记起来了:

昨晚我哭了,我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看见沙发上的泪痕和枕头帕上的泪痕,我才记起来我曾经和你吵过架,不,是向你哭诉了许多事情。

我现在记不起那些详情了。我问,我可曾触怒了你吗?如果触怒了你,你可曾宽恕了我吗?

我本来不喝酒,可是酒的颜色太鲜艳了!而且象血一样地浓。象血一样的酒,我怎舍得不喝呢?我这里还有一大瓶,等着你来再喝罢。林,倘使喝酒是犯罪,我们就再犯罪一次罢。年轻人本来容易犯罪。林,不要拒绝我,不要板起面孔,做一个道德的教师。

还有一张纸条:

这束百合花是从我的花瓶里取出来的,我知道你爱花,特地挑选这束花送给你。让它代我陪伴你,让它的清香熏老你的道学气。

你的瑢。

“花呢?百合花在什么地方?”我惊奇地问那个小孩。

“我不知道。什么百合花?”小孩茫然回答。两只小眼睛睁得很大,在我的脸上转来转去。

“她的信上不是明明写着送一束百合花来吗?花在什么地方?”我问道。

“姑娘只叫我送信,并没有交给我什么花,”小孩回答。

“那么去罢,”我生气地说。

女孩子的心理真奇怪!不知道她究竟打些什么主意?她一定是拿我开玩笑。我并不是“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

“喂,喂,”我跳下床来,跑出去唤那个送信的小孩。“你回来。”

没有用,小孩的影子已经不见了。只有一条狗在木栅门外慢慢地叫。

我的赤脚踏在热地上,我才觉得我没有穿鞋子。今天是个晴天。

白的花,红的花,但是我的花圃里没有百合花。

教堂里唱诗的声音伴着琴声隐约地送进我的耳里来。啊,今天原来是礼拜日。

到什么地方去呢?去找瑢罢。

我正在打领结,狗叫了,木栅门在响。许来了。

“你家里还有电报来吗?”

“没有。”

“信呢?信也应该来了。”

“是的。”

“以后就没有一点消息吗?”

“没有。”

“你的哥哥为什么自杀?你知道吗?”

“不知道。”

许坐在我的对面。我坐在沙发上,领口敞开,领结没有打好。

两个人沉默着。他的黄瘦的脸和微陷的眼睛表示出来他的生活的悲哀,一个报馆编辑的生活的悲哀。

我望着他的脸,他望着我的脸。他的脸色阴沉,脸上没有阳光,象是在阴天。

“林,”他忽然用苦涩的声音叫我。我抬起头向窗外看。我仿佛听见了一只乌鸦的叫声。

“林,我说你不应该……”他又把嘴闭上了。

我偏起头看他,做出很注意听他说话的样子。

“你的哥哥死了,我没有看见你哭过。”

“是的,”我冷冷地说。

他的话一点也不错,我没有哭过,我不能够强迫自己流眼泪。

“你一点也不伤心,一点也不想他,你只想到瑢,”他慢慢地说。

“这是不应该的,你哥哥对你很好,”他依旧摆着庄严的面孔,但掩饰不了那一对疲倦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