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重 逢(第4/9页)

每晚的演出原本是我遁回自我小世界的独享时光,他们的出现并没让我感受到惊喜或虚荣,反倒更加深了我的不自在感。与姚佯作无事,称兄道弟的已经够磨人,我愈来愈感到自己在这三人行中的格格不入。

或是说,动辄得咎。

例如,当我无意间聊到,姚的吉他其实也弹得很好呢,阿崇竟显得非常吃惊,仿佛那是什么天大的秘密,一直追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听过他弹吗?”他的语气从意外变成怀疑,好像那是我编造出来的。

“当然听过,我干吗骗你啊?”

我不能说出全部实情。在记忆中,几乎已认定在那个黄昏的教室里,姚以一段吉他独奏对我试探性地撩拨,是不能公开的秘密。

阿崇不死心要姚露一手,姚却坚称自己都只是随便玩玩,好几年都没碰了,并不如我帮他宣传的有上台表演的水准。我不知道姚为什么要否认。又例如,姚会刻意提及高一的时候我总把笔记借给他,甚至夸张到出现“考试的时候若不是小锺罩我,我大概又要留级一年”这种说法。

换我不知道该否认还是附和。我并不喜欢被说成爱作弊的学生,不管是罩人还是被罩。就算要更正这种小事,有时也可能扯上并不想让旁人知道的事实做佐证,只好任他这样形容他与我的交情,放弃了反驳。

我相信姚不是记错,我们之间必然存在着那种默契。我会罩他。

秘密从不会安分地与灵魂共存,它永远在伺机何时灵魂的破绽出现,打算裂帛毁身而出。唯一仅有可用来驯诱秘密这只凶残怪兽的武器,只有谎言了。

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对我而言,重要的是:必须开始学习摸索着锋锐的锯齿底线边缘,看顾着彼此,谁也不可以被割出流血的伤口。

PUB 文化在一九八◯年代的台北,仍是带着遥远的越战遗绪,主要林立于中山北路双城街一带。师大公馆那附近的几家相对就因陋就简居多,躲在一些不起眼的旧楼上。离开了位在西门町的民歌餐厅,吃过消夜,通常阿崇会开车先送姚回汀州路上的学生套房,再开往新店,在我家巷口把我放下。

但是那天晚上放下姚之后,阿崇突然提议要去师大那边的小 PUB 喝杯酒。

在此之前,我从未涉足过任何酒场,顶多去了林森北路的地下舞厅灌过几回啤酒。阿崇熟门熟路地领我爬上灯光昏暗的楼梯,坐进了满墙除了几张西片海报外别无装潢的小酒馆,为我点了生平的第一杯调酒“螺丝起子”。

店内客人不多,一台 LP 唱盘音响放的是当年夏季红遍大街小巷的那首《女孩只想玩乐》(Girls Just Want to Have Fun)。早已习惯的三人行突然只剩我俩,一切仿佛退回了高中生故作成熟的原点。听着辛迪尖着嗓欢唱着喔喔喔女孩们只想要玩乐喔喔喔,酒精慢慢开始发挥功效。有时光看着阿崇嘴巴一开一阖,不明白他在说啥我就傻笑混过。那到底这些女孩想要怎么取乐呢?男孩们又去哪儿了呢?

很快就喝完了第三杯。但我仍问不出口,为何没有邀姚一道,反而是先把他送回去而单独留下我呢?

“……跑去印刷厂,冒充是会长交代,然后就把我们这一期要出刊的头题给换掉了!”没听见阿崇的上一句,抬眼只见他无预警的一脸愤怒,“……学校里有特务!”谍战电影里才会听到的台词,从阿崇口中说出来有种奇怪的喜感。问他原来要登载的内容是什么?“国建会”浪费公帑,进行一党独大的政治收编!他说。

以为自己听错,不是一个多月前才看见他因为躬逢其盛而得意洋洋?他说,那是为了要了解真正运作的过程,只有实地去参与才能提出强而有力的批评。原来如此。我用力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