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与飞鸟』五(上)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台老式的立式空调,运转的时候,马达总是发出不大不小的“嗡嗡”声,出风口上绑着一根恶俗的红丝带,随着风闪闪地飘动着,看多了会有一种想要打瞌睡的错觉。四周的墙上的白色油漆已经开始泛黄了,但还没有要到重新粉刷的地步,墙的下半部是蓝色的,像大海一样的蓝——搞不懂设计者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图。

  这房间其实非常宽敞,但尽管如此,这里还是被那些不太合衬的巨型家具占满了每一点空间。不过董耘很喜欢这里,有一种闹闹哄却带着寂静的感觉——在这一点上,跟这房间的主人给他的印象是一样的。

  董耘第一次见到蒋柏烈的时候,后者刚踢完球回来,浑身上下又脏又臭,跟几乎有点洁癖的他比起来,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可是当蒋柏烈洗完澡,换上医生的白大褂坐在那巨型老板桌后面的时候,他忽然就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应该很对他胃口。

  他通常叫他“蒋医生”,这是蒋柏烈要求的,因为——“我不想跟我的病人做朋友,尤其是男病人”——他这样说。

  事实上,他是他唯一的男病人,当初肯“收”他,还是看在另一个女病人的面子上。董耘不认识那个女病人,只是他公司的一个同事跟那位小姐是很好的朋友,当听说他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心理医生时,就竭力推荐了蒋柏烈。

  “我对男人毫不留情,”蒋柏烈曾经这样告诉他,“因为男人应该比女人坚强。”

  董耘苦笑——这是后来他们见面时他常常浮现的表情。

  一年以后的今天,蒋柏烈仍然坐在他那张巨型老板桌后面,双腿翘在桌面上,喝着微热的养乐多,以一种类似于老友的口吻对他说:

  “你能别有事没事老往我这里跑吗?”

  “可是人家想见你。”董耘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

  “……”蒋医生忍不住抖了一下,“那麻烦你来的时候好歹也带个水果篮什么的。”

  董耘努了努嘴:“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不是建立在物质之上的。”

  “永远记得这句话: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跟物质和权力无关的关系。”

  “几乎没有?”

  “几乎没有。”

  “那么也就是有喽?”

  “有,”蒋医生又喝了一口养乐多,一脸满足的表情,“只不过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听上去很悲观。”

  “能够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的人往往是最乐观的,因为他们知道最坏的结果,才能尽情享受每一点快乐。”

  “快乐……”董耘痴痴地看着窗外,苦笑道,“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分不清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快乐……”

  “嗯,两者的界限也许并没有那么明显。”

  “蒋医生,”董耘看着他,“你总是能这么坦然地接受自己吗?”

  “为什么不?”

  “我不知道……”也许正因为蒋柏烈说不会把他当朋友,他才能在这拥挤的房间内表现自己最脆弱最迷惘的一面,“有时候,我觉得我根本不了解自己。”

  “所以我们现在是又要回到老话题上来了吗——跟一年前你刚来的时候一样的话题?我还以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蒋柏烈起身,敏捷地躲过那些巨型家具,来到冰箱前,轻轻打开门,取出两瓶养乐多,倒进他手中的牛奶杯里,然后把牛奶杯放进微波炉,定了时间,接着,那台看上去功能很多的微波炉就开始运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