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二

真的不难,以假乱真才难。比方人家马连良张嘴一唱,当然就是马连良唱,难吗?可要是你唱,让人听了说是马连良在唱,那就难死了。所以天津人最服的是以假乱真。称呼这种人时,不提“以假”,只夸他“乱真”。乱真是种大能耐。

民国年间天津老城这边出了位能乱真的能人,叫马二。马二的爹是赶脚行出身,在运河边有自己的水陆码头,脚夫上百号,有了钱便折腾南货,赚了钱发了财,这便在老城租界两边都买了宅子,开了铺子,上上下下都有人脉。可是,天津卫脑袋一个比一个大,后戳一个比一个硬,若是不小心得罪了更厉害的人,一定会遭人算计,弄得家败。马二他爹就是从这个坡上栽下来的,这就不多说了,只说马二。

马二打小娇生惯养任嘛能耐没有,可是破家值万贯,用不着去做苦力,整天闲玩闲逛,出酒馆进茶馆,游手好闲。人没大聪明,但有小聪明,最大的本事是学谁像谁。从市长、要人、富贾、名流,至少七八位都给马二学得活灵活现,尤其再配上这些名人要人一两个段子,一走一站一笑一招手一龇牙,学谁像谁学谁是谁,能够乱真。乱真这玩意儿是种笑料,乱到妙处,保你笑得下气儿接不到上气儿来,比常连安[1]还逗乐儿。

马二那边连吃带喝,说说笑笑,举手投足,活活一个管四爷,引得同桌和邻桌众宾客阵阵大笑。葛石头非但瞧不出破绽,反倒觉得他愈来愈入化境。到了后来,马二有点醉了,连摇身晃脑都像,已经难瞧出是在『学』管四爷了,就像每次教育局请客管四爷坐在那边吃吃喝喝的样子。

马二学得最像的人,是租界那边一位管教育的官员管四爷。马二和管四爷除去脸蛋刷白有点像,别的都不像。管四爷是位正经八百的政府要员,马二游手好闲;管四爷出门有车,马二离不开自己的两条腿;管四爷油头粉面,马二灰头土脸;管四爷格格正正一身制服,马二从来没扣齐过褂子上的扣子;管四爷咳嗽的时候拿西洋手绢捂嘴,马二咳嗽的时候往地上吐黏痰。可是别看这样,他要学起管四爷——乱真!

马二常往租界去,管四爷是出头露面的人,见他不难。老城这边的一般人不常去租界,至少一半人没见过管四爷,不管他学得像几成,只是觉得他学得好玩罢了。可是一次管四爷来到城北边的总商会做“文明讲演”,不少人跑去看,大吃一惊,马二绝了!事后再看马二一学,更吃一惊,马二真是太绝了!

从此,马二扬名老城。人们见他干脆就戏称他“管四爷”。马二聪明,他知道要人名人都不好惹,不管人怎么称呼他,他却从来不说自己是管四爷。

这一来,在天津世面上,他也算一号。到哪儿都受欢迎,都爱看他乱真的能耐。

天津是商埠,事事都能找出机会找到好处。自打马二乱真成名,时不时有人请他吃餐赴宴,有的人根本不认得管四爷,请他去就是为了逗逗乐,给饭局助兴。他也不在乎,反正白吃白喝,省钱就是赚钱。这一来,连人家娶媳妇、儿子百日宴、老人做寿和买卖开张,也给他送帖子了。

天津不大,老城这边马二的事儿,渐渐就传到租界那边管四爷的耳朵里。管四爷不是凡辈,表面不作声,暗中派随从葛石头到老城这边来刺探虚实,摸摸马二这个人,是否真能把自己学成另一个自己。

葛石头运气不错,到了老城就赶上一个机会,估衣街上的太平笔庄成立一甲子,在大胡同的状元楼设宴庆贺,据说请了马二。葛石头找人弄到一个席位,那天到了状元楼,很快就从人群里认出马二。乍一看这马二的脸真有点像管四爷,但除去这点就哪儿也不像了。管四爷是嘛派头,这家伙嘛样?活赛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