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样(第2/3页)

桶柜的捯饬前所未见。提梁上边各雕一个龙头,龙面相向,瞪眼龇牙,横梁正中一个锃亮的金珠,这叫二龙戏珠。龙头上还伸出两根弹簧,拴着红绒球,为的是挑起来一走,绒球就随着脚步一颠一颤。不知俞六从哪儿请来一位好漆工,把桶柜漆得油黑锃亮,上边使金漆写着“俞家药糖,四十八样”八个大字。每个糖盒的玻璃盖上还全用红漆写上糖名,玻璃盖下的药糖五颜六色。这样的药糖柜在街上一晃,保管全震!刘二爷看得高兴,夸赞道:“好赛从宫里挑出来的。”

跟着俞六演了一手“卖糖”把式。他左手拿个纸兜,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个小铜勺——他可真不用镊子了。上去,绕着两个桶柜各转一圈,顺手用右手的无名指一挑盒盖,小铜勺就从盒里舀出一块糖到纸兜里;挑盒盖麻利无比,舀药糖灵巧之极,比得上变戏法的“快手刘”的小碗扣球。单看这“卖法”,不吃糖,花点钱也值了。

刘二爷从中看得出俞六的用心与练功之苦,高兴地说:“行了,你可以出山了,四十八样要成名了。”

第二天,俞六挑这挑子走出家门,城里城外,河东水西,宫南宫北,九个租界一转,立时名满津门。他还制了一身好行头,青裤白褂,皂鞋净袜;他挑着这对天下独有的花桶,一走一颤行在街头,还有洋人拿照相盒子给他照相呢。

可俞六没神气多久,就听说河东出现一个担挑卖药糖的,也用两个龙头漆桶,也叫“四十八样”。这一来,他的四十八样可就算不上独门绝技了。他心里发急,去找刘二爷请教。刘二爷说:“你不学人,可挡不住别人学你,你得叫人想学学不去,那才叫绝活。”

三个月后俞六亮出一个新把式,叫走八字。原先他从柜桶取糖时,右手拿勺,人总往里怀转,不好看;现在他改成走八字,从一个桶左面绕过去,再从另一个桶右面绕回来,桶和人位置一变,两只手的家伙跟手就换,就像皇会里茶炊子的换肩。这一改,走八字,两手换“活儿”,把式出了花样,别忘了——还能吃到他俞六四十八样色鲜味正的药糖呢!这点钱谁不想花?

可不久,听说又有人开始练这走八字的把式了。俞六憋了几个晚上,再想出一招,就在每个桶中间加几个糖盒,里边全是半块的糖。他想在四十八样外再奉送半块,这半块由买主自选,人家要哪样,他就上去一掀一舀取出哪样。

他拿着这个新主意去请教刘二爷。

刘二爷听了笑哈哈,说道:“你这法子早晚还得给人学去。我送你一个法子吧。”说完,给他用纸写了几句词,递给俞六说:“你也不用唱,只要背下来,走着八字时把它踩着点儿念出来就行了。”

俞六一看,是六句:

天津药糖家家好

四十八样数第一

一色一味块块香

再饶半块随您意

俞家能耐不传女

谁我儿子谁学艺

俞六不是天津人,不懂天津人这几句嘎话里,有打趣逗笑,也暗含着骂人,挺厉害。他心里有点疑惑。刘二爷看了出来,说:“放心去用,不会再有人敢招你了。”

俞六说:“您开头就帮我,已经多回了。这次成了,我管您一辈子药糖。”

第二天俞六卖糖走八字时,便把刘二爷这六句念一遍,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渐渐跟上步点,走起来挺好看,像徐策跑城。买糖的人围观的人听了都笑,有人说:“听你这几句,谁再敢偷艺谁就是你儿子了。”旁观的人都跟着笑。

俞六才明白这一招把他的绝活立住了。更明白天津人说话的妙处——既厉害又幽默,既幽默又厉害。单厉害不受听,单幽默不给劲。自今而后,果然再没有人学他。他感激刘二爷,天天给刘二爷送糖,一天六块,一天换一样,八天一轮,正好四十八样。多少年来一直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