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97年,阿里,汉江(第4/23页)

“我怎么可能记恨你?你差不多是唯一还肯跟我开玩笑的人。”

高翔怔住。

“这次去措勤见到爸爸,他看我的头一眼,我就知道,我太傻了,居然想去告诉他说我还跟过去一样。他看我的表情,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提到父亲,左思安再也强忍不住,一下失声哭了起来。她马上将脸埋在双手内,试图将哭声止住。高翔迟疑了一下,站起来抱住她,她的身体因为努力想自我控制而绷紧,缩成一团颤抖着。他抱着她坐下,将她的脸贴在自己左胸前的位置,轻轻拍着她的背。这是他抱宝宝日渐熟练后的一个发现,这种姿势最能安抚住哭泣不止的孩子。然而左思安毕竟不是婴儿,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前,瘦削的肩头耸动,呜咽零星迸出,泪水很快便浸湿了他的衬衫,完全没有止住的迹象。

“你爸爸只是太意外了,你不能这样猜测他。”

“我不……不需要去猜,他从前看我的样子,是不一样的。”

他知道无法让一个曾经被父亲宠爱的孩子接受欺骗开始自欺,只能说:“可他确实没有想到你会去看他。”

“他不想跟我说话,”她抽泣着,声音断断续续,“他的眼睛……总是看向别的地方,迫不得已看我的时候,我……也不敢看他了。”

“小安,你才14岁。”

“不,再过半个月我就满15岁了。”

“好吧,15岁。有些事的确发生了,可你的人生还很长,有足够的时间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你和你的家人都需要时间来消化,等三年以后,你父亲回来……”

“就算他回来,我们也回不去了。”

一个不到15岁的女孩子以沉痛的口气说到“回不去”,他想,她希望回去的只能是刚刚结束的童年时代。她到底还是一个孩子,被恐惧与孤独压得喘不过气来,甚至哭都不肯放声纵情,他更紧地抱住她。她的哭泣慢慢停住,他才抱起她,放她躺到床上,去浴室拧了热毛巾出来,替她敷在红肿的眼睛上。

她哑着声音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在这个地方,离家里跟离爸爸一样远,好像再也找不到家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真的。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不欠我什么,我不会再……”

他坐在床边,认真地看着她:“小安,如果你需要帮助,而我刚好能给,就只管坦然接受。不管是我,还是别人,如果我们的关心让你不自在不开心,你当然也有权拒绝接受。我希望我能帮到你,可是我做不到代替你生活。最重要的是,你会慢慢长大,以后会独自面对很多事,过正常的人生。记住,最坏的那一部分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那一部分没有过去,我拼命想忘记,还是忘不了,”她的眼泪再度从毛巾下涌了出来,“就像是明知道自己在做噩梦,可怎么也醒不了。”

她声音里的绝望来得如此沉重,他只能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努力平静而沉稳地说:“都会过去的,小安。时间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毛巾覆盖了她半张面孔,她露出的嘴唇微微一动,却马上紧紧抿住,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她没有被说服;而他,也没能安慰到她。

高翔记起他在和左思安差不多大的时候,小他半岁的陈子瑜闯下一个大祸,加上之前一连串劣行,被清岗中学开除。外公急怒之下,下手打了儿子,母亲闻讯赶来阻拦,与父亲大吵,又照例责怪高翔没带好陈子瑜,没有及时通知她。陈立国训斥女儿,高明责备妻子不该迁怒偏心,家里乱作一团。他被遗忘在一边,呆立了一会儿,悄悄溜出来,独自上了自家楼顶天台坐下。暮色苍茫,楼下的争吵声显得遥远飘忽。长久被母亲忽略,眼看她将全部关心都给了另一个孩子的委屈与愤怒突然在他心中翻涌得不可抑制,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