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4页)

从此全上海的女人一见到我,便望风而逃。我学心理学的全部原因是要瓦解我自己,瓦解我对语文老师的思念。

每天,我的神经总是高速运转,我的大脑像一锅煮沸的粥,我无法放松。

博士生宿舍每天由一位钟点工来打扫,她平凡得就像一盆擦桌子的清水,她走路没有声音,每当她来到我的房间,总是能把我吓着,后来,我娶了她,因为她能让我吃惊,在吃惊的那一刻,我忘记了语文老师。

在煤堆燃烧的那个晚上,她闻了令人产生爱情的气体,但仅仅引起了她的呕吐,她走后,我独自一人面对着化学老师的怨恨。

化学老师有着各种各样的显微镜,他都改装成间谍式照相机,他偷拍了我很多照片,然后放大到每个毛孔都异常清晰的程度。人,只有完整的人才是美的,而每一块支离破碎的局部都丑陋不堪,所以当我的身体以照片的形式秘密流传后,这世上便不再有人对我有什么好感。

我给自己起了新名字——诸葛亮。我的新名字含义复杂,笔画众多,语文老师离开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像一块摔在地上的玻璃,碎得复杂无比。我成了智慧的化身,从此,我——贾庄消失了……

我的家族一千年来为了躲避无数次改朝换代的“灭族”政策,曾千百次地改变姓氏,所以我的父母对我私自改名换姓,并没有激烈的反应,而且对我过早来临的情感经历深为喜悦。

我的家族一千年来,每一场败落后又能迅速崛起,的确有个秘诀。我的家族对每一个相貌清俊的男婴都竭尽全力地培养,我一生下来便被严格地家教,我九岁时琴棋书画已无所不通,我有着超乎常人的渊博学识,足够将任何一个妙龄少女侃昏。当我十六岁时,我的家族对我进行了一场历时四十天的考试,得到的鉴定是:要是在古代,这孩子完全可以成为驸马,唉,现在只能便宜大款的女儿了,可惜可惜。

我的家族一千年来,靠着追求女性,不断地起死回生。当我的父亲听说我和我的老师被人当场抓住时,抑制不住地流下了狂喜的眼泪。但当我经过了半年的努力仍无法得到语文老师的消息后,寒冷的绝望毁了我令家族倍感自豪的容貌。

我有了一张丑恶凶狠的容貌,以致化学老师主动提交了辞职报告,匆匆地离开了这座学校。

我异常孤独地一个人留在了学校,没有了爱人,也没有了仇人。我总是攀上爬杆的顶部俯视,这个超常的视角带来非现实的感应,她的气息游丝般飘浮在空茫茫的操场。那天,我像一只大鸟停驻在爬杆的顶部,疲惫得没有余力呼吸,在我喘上一口气的同时浑身一松,贴着爬杆坠了下去。二十米长的爬杆首尾一致,我的眼中是静止的视像,感受不到下坠的恐惧……

我躺在地上慢慢醒来,音乐老师和生物老师手拉手走到我面前,郑重地对我说:“动作太漂亮了,就像个武侠。”我不想接触任何人,我的脸迅速地丑陋下去,我的父亲心碎地看着这一变化,他就是因为在十六岁变丑,从此孤立无援地活在世上,在我的家族里,丑就是一块废物,他为了不想让自己的悲剧在下一代继续发生,才娶了我母亲,我的母亲是一个整容医生。

我拒绝被推进手术室,从此我失去了在家族中的全部待遇,甚至也被父母排斥,他们从家族中帮我领了间房子,在黄浦江边,有一张巨大沉重的办公桌,没有床,每天我就睡在那上边。这是最严厉的惩罚,坚硬的桌面、江上的凉风迫使我丧失睡眠,而每一次的思考都必然地奔向语文老师,然后引起全身的阵痛。每月的三号或四号,我会领到一张汇款,他们令我自生自灭。

那一切发生在一九八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