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4页)

那天晚上,我们数着彼此的心跳次数,即将睡去,却猛然有了种死亡来临的感觉。她后来说,我在那一刻皮肤雪样的白。语文老师忍受着体内越来越强烈的焦躁,钻出了隧道,发现煤堆已变成了座火山。化学老师远远地站着,在蒸汽中显得神秘莫测,他日复一日地被机关暗器阻挡在外,望着漆黑坚硬的煤堆,痛苦不堪,忽然灵感来临,想到煤是可以燃烧的……

只要再过一刻钟,我和语文老师就将永远地融化在煤炭之中。校园中站满了人,众多的老师还有闻讯后纷纷赶来的低年级同学。语文老师将我架出隧道,向他们大声求救,校长叉手而立,表情冷淡。化学老师慢慢掏出一个气壳,抛给语文老师,说:“只要你闻一下,我就将你们救出。”语文老师看了我一眼,打开气壳,很明显,这就是传说中令人产生爱情的气体,然后她开始剧烈地抖动,仿佛她体内藏着一片寒冷的冰凉。化学老师身旁有一座坦克般巨大的显微镜,镜口喷出水柱,我眼中的世界立刻变成白惨惨的一个盲点。火熄灭了,原本漆黑的煤堆成了一瘫软软的灰末。

我和语文老师被分别关在两间办公室,交代我们点燃煤堆的动机和我们的色情行为。

我对煤堆着火进行了解释:“今天煤堆在燃烧,却未变成热气到暖气片中。煤是树叶树干经过了几百万年所变成的,这么无辜地被烧了,它们一定极度感伤。早知如此,何必千辛万苦地变成一块煤,还不如当初做树叶时,一狠心烂掉算了!

“众所周知,点燃一块蜂窝煤,还需要报纸木柴,何况这么一大堆煤,点燃煤堆一定用的是化学燃料。种种迹象表明,罪魁祸首是化学老师!”

语文老师的检查很像是文学博士的毕业论文:“我们应该对文学作品中的爱情悲剧进行反思。”

“悲剧中往往有一个孩子、疯子或瞎子,用他们的视点来窥视爱情。这种阴暗病态的窥视,注定了男女悲惨的结局。但那是文学的道德感在捏造现实。这世上没有天定的惩罚,只有人类的诡计。为了验证悲剧的虚伪,我坚持我的爱情。”

写完那些话后,她被调离了学校。

天亮了。

我发现我缺乏足够的钞票去买一片登上火车的硬纸。我的金钱不知散落在夜晚的何处。

依稀记得自己是个心理学博士,所以就在火车站广场上摆了个地摊,我叫嚷着:“心理咨询!”来了一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他说他爱上了自己的妻子,对此羞愧万分、深感不安,觉得自己没有出息。我告诉他,喜欢上自己的妻子是正常的、合理的,因为爱情本身是荒诞的。

他对我深为感激,于是我有了上火车的钱,快到上海时,我猛然记起:在上海我有个妻子。

我飞速地度过了我的青春时代,和语文老师失去了所有的联系。从此我变得迟钝冷漠,与任何人交往都心不在焉,我越来越像一头优哉游哉的大象。我逐渐由一个中学生到了需要别人介绍对象的年龄,我高深莫测的表情吓跑了一个又一个姑娘,除了那个戏剧学院的女孩,她正处于崇拜硬汉的岁数,当第一次见到我麻木不仁的面孔,便认定我将成为她的丈夫。她梳了三个辫子,调皮地翘向天空,走起路来十分缺乏稳定性。

一天,她摔倒在马路上,裙子下的左腿划出长长的伤痕,鲜血淋漓,这时,她看见在嘈杂的大街上,一个人迈着慢吞吞的步伐,如同一头刚刚睡醒的大象,她高声呼叫:“贾庄!”她忘记了疼痛,跑到我面前,希望我发现她的伤口,惊叫:“呀!你怎么了?”然后将她送进医院——她如此渴望这种戏剧性,强忍着疼痛,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表情甜美。

意外的相逢总是令我感到兴奋,于是我和她聊了起来,她焦急万分地保持着笑容,悄悄地将裙角不断提起。最后她拍拍我的胳膊,绝望地离开,一个人去了医院。我说话的兴致正高,对于她突然地离去,大惑不解,直至她的身影在人群中完全消失后,我才发现,她的鲜血已将整条马路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