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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众人未表露出的抱怨,贺叔语重心长地说:“闹归闹,一旦真谈反而要让三分,有进有退,这是成事的第一关键。”贺叔又讲,要贴近生活、围绕现实,不能想当然,不要情绪化——讲得深通世故富于哲理,估计他活着,一定很爱听。

他在十五年前作为一个早慧的青年,总爱给我们讲述哲理,或许可以认为,他在用贺叔的嘴,向我们讲述他死后悟出的逻辑,教育他的朋友们该如何对付生活。

如果他是自杀,赔款就是他筹划的安家费,只有七八万就太少了。但以他一生能获得二十二万来计算,三十岁是寿命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七万是二十二万的三分之一,补偿他三十年的生命,这个价码也算公平。

聚会结束后,我决定离去,此时又有些人的女友到来,我的房间很快被占用。临走时,我只想跟迎迎告别,但她的门内,传来沉重的喘息,我敲门的手就此缩回。

走出宾馆,我看到迎迎孤单地坐在花园,就走过去说:“你不应该把房间借给他们。”迎迎哭了起来。

她还年轻,她肯定会再嫁的,这个女人,也许以后再也见不着了。来到风景区后,有个问题纠缠得我不得安宁,再不问便永生没了答案,我说:“为什么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迎迎一愣,止住了哭泣,我补充说明:“他是怎么跟你说我的?”

在他刀砍父亲的夜晚,迎迎第一次听到了我的名字。那晚他俩发生关系后,开始商量去投奔谁,他首先提到我。

他口中的我,是他的生死之交,陪他挨饿、受冻,教他画画,循循善诱,就像童年时教他识字的父亲。我是行侠仗义的好汉,有着威风凛凛的相貌和强健体魄,例如在比赛爬山到养伤庙时,他便输给了我。

而且我的性格,充满雄性的棱角,当他淘气地攀登石壁,我对他大声训斥,就像一个严厉的父亲,最后总结,我远远好过他的父亲。

然而他俩没有找我。

在迎迎晶莹的泪光中,我低下了头,十五年过去,我只是在他死后凑了一份热闹。迎迎说她刚才向墓地打了电话,墓地管理员讲,如买夫妻合葬的两个坑,可以打折,她没有在他的旁边买下自己将来的位置。

她擦干泪,紧绷面容与我对视。我想安慰她几句,但找不出词汇,只得起身告辞,嘱咐她以后有事找我。迎迎说:“不用了,我已经被他家赶走了。”

刚才集会结束后,众人散去,贺叔将迎迎留下,问:“这七万元中,你要多少?”迎迎一时恍惚,贺叔便继续说下去:“你还年轻,而他妈妈是需要有钱养老的。”

迎迎回答:“人都死了,那钱我一分都不要。”贺叔劝她:“我不是那个意思,要不你拿五千吧。”然后将一个五千元的存折给了迎迎。

这五千的存折看来是早就准备好的。我一直奇怪,以贺叔的才智,为何要七八万便满足了,原来那钱早就预计不是给两个人分的。我甚至怀疑贺叔与风景区谈判的真实数额,不管明天风景区给多少,既然迎迎拿了五千,也就只有五千了。

五千元存折也就断绝了她和他生前死后的联系,迎迎说原本就不应该有联系。投奔女同学时,他只在吃饭时与她相见,她明白他嫌她是个农村姑娘,如果卿卿我我,就在老同学面前丢了脸面。

自从他在刀砍父亲的夜晚抓住她的手臂,她的生活就像是进入梦境,他死后,方觉得清醒过来,她决定回农村了,从此可以活得真实无比。

临别时,迎迎对我说:“你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很多神态都像你。”

咀嚼着那句话,我转身走了。

沿着河道,我有种想一步步走回北京的冲动。此时是中午十一点,水面上是比阳光更强烈的闪光,那片明晃晃中,应该有个洞口正在阴险地潜伏,也许里面藏着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