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6页)

我其实很感慨,他是有灵性的。我所受的艺术教育是,真正的艺术不取决于个人才华,取决于对贫苦大众的深深同情,接触他们叫作“体验生活”,真正的生活是痛苦的生活。

那些画家的传记说得更明白,伦勃朗活在贫民窟中,凡·高背过煤球,郁特里罗一生借酒浇愁。许多名画画的都是被饥饿与疾病折磨的流浪者。

教育使然,我对流浪者天然好感。我给他买烟给他钱,我在我的行为中发现了深深的同情。我并不是在梦想吉卜赛少年的奇遇,而是在体验生活。

我坚定了对自己的判断,说:“你有什么痛苦,都说出来吧。”他疑惑地看着我:“你想听什么?”

他说他不是无家可归,而是离家出走,原因是父母离婚。离婚在当时已经常听闻,对他的诉苦,我大失所望。安慰了他几句,我推托上课起身便走。他慌里慌张地将我拉住,说:“你给我的钱我现在没法还你,这个送你吧。”

他送给我的是一套明信片,上面印着西藏唐卡,应该来自他寻找“因明”的庙宇。我想到其中会有那美丽女性,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向我展示红彤彤的掌心。但我并没有抽出翻看,说了声谢谢,拿了就走。

直到画室方将明信片打开,我看到那幅画标名为“大威德金刚”,画面中央是红手心的女子,充满整个画面的是牛头怪物,它有着众多的手臂,雨伞般撑开,正要一起向怀中的女人抱去。

当年我没有想到这沓明信片的意义是:十五年后我靠它生活。我美校的同学现在已没几人画画,多开酒吧拍广告。我社会活动能力较弱,只得以画“行画”为生,所谓行画就是画可供挂在卧室的题材,略带色情。

我的题材是大威德金刚,牛头怪兽和裸体女人,其中的色情因素和异域格调,令它销路尚佳。画它是为了挣钱,我甚至没舍得买唐卡画册,可供参考的只是这一份明信片。

我十六岁时想当天才,画行画破灭了我的初衷,但能画大威德金刚,心中尚有丝宽慰,感觉在面对一个毕加索的题材。

毕加索的画,许多有美女与怪兽,怪兽也是牛头。传记书上说,他是西班牙人,西班牙文化中牛代表男性,所以毕加索的牛头怪兽与美女,描画的是优美的爱情。

然而大威德的眼神与毕加索的牛头全然不同,那是一种说不清的空茫茫目光。我回避开那无法理解的目光,画着,维生至今。

他给了我明信片后,我俩就再没见过。接到他的第一个电话是前几天,邀我去参加他的婚礼,我没去。不料我留给他的电话号码,第二次被使用,是将我叫到这里。

重见养伤庙,我所感兴趣的是,他当年究竟有没有挖出宝藏?我一说出来,也成了他的一个死因,分析者是他母亲。

他母亲来到风景区后,在众人的劝说下一直装病,甚至将门锁上才敢起床活动,多亏了他母亲装病,令大家能在风景区白吃白住。

众人说,他母亲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云南知青,这次索赔人数众多,令他母亲重温到上山下乡的热闹,一直处于兴奋中。

听到儿子曾在此地挖宝,他母亲号啕大哭,说儿子触怒了神灵。有人说,这老妇人讲儿子触怒神灵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她是在年轻人面前炫耀自己见多识广。

也有人提出,如果他当年真的挖出了宝藏,宝藏现在何处?他划船时非要在一个洞口拍照,说明宝藏就埋在里面。有的人想马上去洞口,但因风景区人员的到来而未能成行。

风景区人员要带我去殡仪馆。为了施加谈判压力,朋友们要求每来一个人便去看一次他的遗体。

我仓促地做出悲伤的表情,当他的尸体从冰柜中拉出,我和风景区人员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