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活(第4/19页)

今日的围棋不再追求快感而是崇尚理性,如同电子表上清晰的数字,那些频繁出错的现象再难发生,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棋手,我对于父亲的棋风持批判态度,有时也相信父亲的灭亡是历史的进步,但我还是怀疑他的死亡。

我也想过自己对此不依不饶的原因,因为我五岁他就死了,没有留下多少确切的记忆,只保留下一张我小时候的蜡笔画,上面是他的脸,一个圆圈两个黑点。我很思念他,但我的思念没有落脚点,也许为了回避这个情况,就将他变成了一个扑朔迷离的悬念,借以消耗思念。但他的身体脱离头颅飞奔而去了,明明是个含冤待雪的形象——我怎么会有这样的记忆?

阿帝叔在我进围棋队的第一天,就说围棋是智慧的结晶、是文化的象征,但我怀疑他是凶手。因为他的字十分难看,从他的字上看他没什么文化——我总能从细小的地方寻找蛛丝马迹,他的字体让他的一切行为变得可疑。更让我怀疑的是他竭力想让我成为他的女婿,很久以前就将女儿的照片压在我家写字台的玻璃板底下,就在我的照片旁边,还兴致勃勃地说什么“郎才女貌”。压在玻璃板底下的是我俩的满月照,他女儿五官臃肿,更谈不上什么身材,而我抓着个铃铛,一副胸无大志的模样,这样的一对儿很难有什么幸福可言。他的女儿和我同龄,只相差几天,这紧紧相连的日子,估计被父亲和阿帝叔当作他俩友谊的象征。她越长越漂亮,将这样的女儿给我,明显地是想对我做些补偿,所以他一定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但他一直对我很好,所以只能是他害死了我的父亲。

这个念头搅得我坐卧不安。在九岁进省队的时候,我的“神童”是有折扣的,当时招收了十多个神童,基本上都是老队员的孩子,我从小的生活环境就是个下棋的环境,当我表现出对围棋的兴趣后,许多叔叔就暗下决心要将我培养成才,其中包含了他们对父亲的怀念。其中最热心的是阿帝叔,他当年塑造了我的父亲,今日就要塑造我了,我的生活将被一个凶手捏成形状。

我思维简单的母亲在体委大院的食堂工作,她带有农民乐天知命的本性,愉快地为厨师们打着下手。她有一边干活一边嚼东西的习惯,是一种不知名草籽,从山村中带来。那种麻嘴的味道令我不敢尝试,但每当看到她口中嚼着草籽,坐在一个大盆前兴致勃勃地剥豆角或削土豆,我总感到她能长命百岁。她手中的蔬菜迅速地分裂成小块,如子弹的喷射,撞击在金属盆上,发出悦耳的叮咚,她咀嚼草籽的速度和剥菜的频率一致,越来越快,每每令我惊奇,她所享受的劳动快感让人着迷。

她没能活到一百岁,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死去,是自然死亡。她死去的那个下午,我忽然想尝尝她嚼的草籽滋味,在家中没有找到,就跑去了她的食堂。她就工作在食堂,可她没有让我在食堂吃过一顿饭,总是在家中做好我的吃的。她凭着简单的信念走完了一生,我就是她的信念,在她怀我时农村的亲戚给她算命,说必生贵子,她对此坚信不疑,怀着巨大的成就感将我生了出来,我的一生在她的头脑中已被充分想象。

我情绪激动地冲进食堂,以后就可以在这里吃饭了!

厨房中有一大盆,旁边是积聚的蔬菜。从母亲食堂的衣帽柜中,我搜索出几粒散落的草籽。嚼着这几粒草籽,我开始入神地挤一个个豆角。我的怪异行为被发现时已是下午四点,那时我的注意力完全被豆角吸引,将忧郁转移,剥出的豆角堆满了两个直径一米的大盆,即便是一个职业厨师这一速度也有些过快。在那个下午赶来做晚饭的师傅们开始叫我“魔鬼豆角”,从此我有了一生的外号,这一外号日后在围棋界颇为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