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活(第2/19页)

体协大院中有诸多的队伍,聚集着大约五百少年。我经常去的是体操队和滑冰队,每当看到那些小女孩从木马上摔下或是在冰场上滚出去好远,我总是充满快感,想象着把我假想的仇人摔得鼻青脸肿。同龄的队友十分不满我看着女孩哈哈大笑的举动,认为我丢尽了围棋队的脸。

我省是体力化的人种,早恋是普遍现象,而且深入人心,尤其我们体委大院中的少男少女,大家多是来自外地,总是早早地搭帮结伙。每当晚饭时分,在体协大院的食堂中吃饭的少男少女总是成双成对,那种热烈的气氛实在令我向往,但我家就住在大院里,每天得回家陪妈妈吃饭。我死去的父亲不但棋艺高超,而且生活能力颇强,早早就将我们一家三口的户口从乡下办理到这里。有时想,如果我家不在这里,也许我会活得如鱼得水。其实就算我家远在天边,也很难如鱼得水,因为我既然不和叔叔们的女儿谈恋爱,自然也就不好意思找其他人,否则会伤害两代人的感情。

有许多同龄少年来自偏远城镇,强劲的体能是他们改变自己的唯一凭借,比如体操队和田径队的人。但我们围棋队多是世家子弟,和我一样每天回家吃饭,和我一样腻烦得要死。除了这个狭小的圈子之外,在我省下围棋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在我进围棋队的第一天,我们的队长说:“围棋是文化,但现在衰落了;围棋是智慧,但没人知道……”如此等等,情绪激昂,他说话时那么孔武有力,以致我认为他是杀死父亲的凶手。

我的父亲是个强者,所以能杀死他的一定也是强者,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我们的队长。我管队长叫“阿帝叔”,应该说他是我家的恩人。

在过去时光中的某一个十年,许多事情神奇得不可测度。我听妈妈说,那时阿帝叔因为下乡改造的缘故来到我省。在蜷曲树叶形状的省份中一个蜷曲树叶形状的小村,和他同来的围棋手或是老死或是以特殊关系返城了,两年后他发现自己孤单地留在那里。在一次种田的间歇,他躲在闪动的树叶阴影中算计,觉得自己可以忍受在种田程序中日渐衰老,却悲观地感到当体力被那套程序耗尽时,偏偏还有什么仍在活动,难以疲惫,那就是智力。

我的父亲那日在烈日中行走,他是个年轻力壮的农民,尚未和我母亲成亲,充沛的体力难以消耗,便拎着个石灰桶,在村中四处刷上标语。他处于亢奋状态,想象着如果村中的每一寸土地都用石灰密密写满,那么整个山村远远望去便如笼罩在一场鹅毛大雪之中,深夜后仍会发出一层银灰的闪光。

父亲为了追求下雪的动感效果,想在每一人身上都溅几点石灰,当他望见一个蹲在田埂树荫中发呆的人时,便毫不犹豫地将一刷子石灰甩了过去。石灰打在那人身上发出粪便落地的响声。那人转过头来,怔怔地说:“我教你下棋吧。”

我父亲陪阿帝叔下了七年的棋,消耗了他七年的智力。七年后阿帝叔返城,但没能回到他的故乡,他去了我省体协,一去便赶上全国围棋联赛。那时百废待兴,各种机制争先建立,比如体协中的围棋队,有了围棋队便要参加全国联赛,但阿帝叔的围棋队就他一人,这样的队伍无法在全国亮相,为了我省的荣誉,他从那个小村召走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到城市后判断了形势,开始讨价还价,作为一个省队的代表,理应一家三口都是城市户口。体协领导对我父亲的小农思想感到意外,但还是答应了这一要求,在这一过程中应该还经历了一场棋力的测试,但当时体协中会下围棋的就阿帝叔一人,这测试有无水分就不得而知。

如那张报纸所述,他在一九七九年开始了向他出生地的漫游,但他并非要在风景中顿悟,而是去接我的母亲还有我。当我一家三口变成城里人后,他和阿帝叔组成省围棋队,去了杭州参加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