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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那个梦境一般的圣诞夜,他们初次邂逅。整座空荡荡的城市里,大雪纷飞。所有人高声唱着“平安夜,圣善夜”,只有本杰明不知所措——他没听过这首歌,根本不知道怎么唱,甚至第一次听见这段歌词:“……静享天赐安眠!”

唱完歌没多久,拉斯穆斯就走向门口,穿上大衣,谢谢保罗安排今晚的盛宴,准备告辞离去。本杰明见此情景,也跟了上去。

“你要走啦?我们一起走吧,这样路上也有个伴。”

保罗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呃,你要上哪儿去?”拉斯穆斯问道。

本杰明直接说:“有区别吗?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

他俩一起走入暗夜。

本杰明与霍格走到教堂旁一处长凳,坐下来休息。

两人都沉默不语。本杰明的眼神望向前方远处的墓碑以及墓碑后的石墙。

石墙后面,又是不见边际的森林。

他好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霍格双手握紧,手放在膝上。

他耐心地等着。今天不急,他有的是时间。

既然都等了这么多年了,再多等一下也无妨。

一阵犹豫,迟疑,呢喃,结巴。找到正确的字眼至关重要,然后,所有情感就能乘着音韵,宣泄而出。

本杰明说话时,甚至没有看着霍格,仿佛他不是对着霍格说话。

他只是一直说,一直说。

他的话语,穿过20年的岁月,同时对生者与死者陈述;他对着墓碑,对着缓缓下沉的斜阳,对着石墙,对着农田与不见边际的森林,更对着自己沉重且无以名状的孤独与渴望说话。

“拉斯穆斯死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他迟疑一下,继续说下去:“……才25岁。他生命中的最后两年……一切都糟透了,烂透了!跟地狱一样!”

他的重音强调着每个字、每个音节。

跟地狱一样。

此话不假。活生生的地狱。

“那些庸医不断恶意误诊,发病也不能紧急送医(2),同事背地里耻笑他,举目所见尽是谴责的眼神。他染病后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我们的公寓里。他肉体上所承受的痛苦很恐怖,非常恐怖!一个年轻、强壮……”他停顿一下,找寻着正确的字眼,“充满生命力的男人,竟然慢慢萎缩成一小团干枯的……”

他拼命摇着头,似乎在抗拒、否认自己所说的话。

“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干枯的包裹!”

他只能找到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心爱的人,真是心痛极了。

包裹。

“……他的双脚被癌细胞啃噬,逐渐干枯,最后只能坐轮椅。他双眼的血管干枯,最后终于失明,完全看不见。他开始忘记自己说过的话,甚至失去了开口说话的能力。我只能从早到晚守在他身边。晚上更糟,他受到带状疱疹的影响,全身像被刀割一样,痛得要死!他每天夜里一直叫,一直尖叫!癌症把他美丽的脸毁了,他那上天赐予的美丽身体被癌细胞啃噬殆尽,逐渐干枯。我就这样看着生命中最珍贵、最亲爱的人被疾病给摧毁。一切都毁了!”

本杰明声嘶力竭,双手掩面。他试着调整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霍格继续握着双手,一动也不动。

静静地倾听,斜着眼望向前方。

“每次,我帮他推轮椅、用试管喂他吃饭、帮他换尿布的时候,我都知道,下一个就是我了,可是到那时候已经没人能帮我了!”

他哽咽着,吸着鼻涕,突然觉得自己这样丢脸极了。

“抱歉,请你原谅我。我今天……真的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

“哪里,”霍格静静地叹了一口气,“不要紧的!”

本杰明抬起头,视线掠过远处低矮的石墙。

“不过你也知道,后来发明了抑制性药物。一开始,人们只能接受各种并发症侵袭,无助地死去,后来大家逐渐了解到,自己还是有机会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