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

可以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贝特西公爵夫人知道这一定是卡列宁夫人,就向弗龙斯基瞟了一眼。他朝门口望着,他的面孔带着奇异的新的表情。他快乐地、凝神地、同时又畏怯地注视着走进来的人,慢慢地站起身来。安娜走进了客厅。照常把身子挺得笔直,眼睛直视着前方,迈着迅速、坚定而轻快的步伐,那步伐是使她和所有社交界的妇人卓然不同的,她几步跨到女主人面前,和她握了握手,微微一笑,而且含着同样的微笑望了弗龙斯基一眼。弗龙斯基深深地鞠躬,推把椅子给她坐。

她只微微点头作为回答,脸泛红了,皱起眉头。但是立刻,她一面连忙招呼熟人,握了握伸给她的手,一面转向贝特西公爵夫人说:“我到了利季娅伯爵夫人那里,原来想早一点来的,但是给留住了。约翰爵士在那里。他真怪有趣的。”

“啊,是那位传教士吗?”

“是,他告诉了我们印度的生活,有趣极了呢。”

由于她进来而打断了的谈话像风吹的灯光一样又摇曳起来。

“约翰爵士!是的,约翰爵士。我见过他。他非常健谈。

弗拉西耶娃姑娘完全爱上他了。”

“小弗拉西耶娃姑娘就要嫁给托波夫,是真的吗?”

“是的,据说这是完全决定了的事情。”

“我真佩服他们的父母!据说这是恋爱的婚姻。”

“恋爱的?您抱着多么陈腐的观念!如今还有谁谈恋爱吗?”公使夫人说。

“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愚笨的陈规陋习至今还没有销声匿迹哩,”弗龙斯基说。

“保持这种风气的人可更要糟了。我知道只有建立在理性上的才是幸福的婚姻。”

“是的,可是这种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的幸福,一到他们以前不承认的热情爆发了的时候,会怎样常常像尘埃似地消散呢,”弗龙斯基说。

“可是所谓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是指那种双方已不再放荡的婚姻。那像猩红热一样——每个人都得害一次才获得免疫力。”

“那么他们就应当学会像种痘一样地去用人工种恋爱。”

“我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教会的执事,”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说。“我可不觉得对我有什么益处哩。”

“不,我想,不是开玩笑,要懂得爱情,人就不能不犯错误,然后再改正,”贝特西公爵夫人说。

“甚至在结了婚以后吗,”公使夫人开玩笑似地说。

“改过迁善从不嫌迟。”外交官引用着英国的谚语。

“正是,”贝特西同意。“人不能不犯错误,然后再改正。您以为怎样?”她对安娜说,安娜嘴唇上挂着一丝几乎辨察不出的坚定的微笑,正默默地听着这场谈话。

“我想,”安娜说,一面摩弄着她脱下的手套,“我想……假使有千万个人,就有千万条心,自然有千万副心肠,就有千万种恋爱。”

弗龙斯基盯着安娜,揪着心等待着听她要说什么。当她说出了这些话的时候,他就像脱了险似的叹了口气。

安娜突然对他说:

“啊,我接到莫斯科来的一封信。他们说基蒂·谢尔巴茨卡娅病得很重呢。”

“当真?”弗龙斯基说,皱起眉头。

安娜严厉地望着他。

“您不关心吗?”

“正相反,我关心得很。信上究竟说了些什么呢,假使我可以打听一下的话?”他问。

安娜站起来,走到贝特西面前去。

“请给我一杯茶,”她说,停在她的椅子后面。

当贝特西倒茶的时候,弗龙斯基走到安娜面前。

“他们给您的信上说了些什么呢?”他重复说。

“我常想男子们并不懂得什么是不名誉的事,虽然他们嘴里老是讲这个,”安娜说,并没有回答他。“我早就想跟您说说。”她补充说,于是走开了几步,在堆满了照片簿的桌旁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