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晶(1984—1987)

接下来便是重重困惑和迷雾。只有少许记忆的碎片偶尔带来一丝光亮。我站在慕尼黑的房间里望着窗外,望着院子里的秋千和树屋,还有被密密麻麻的枝条遮蔽的曙光。那是我们在那套公寓度过的最后一天,房间里的东西已经被搬空了。我听见马蒂在叫我。

“尤勒斯,你还来吗?”

我犹豫着转过头,心想,从今往后,我就将与这个心爱的小院永别了,我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童年将就此终结。

没过多久,我便在寄宿学校度过了第一夜。我们到得很晚,我跟哥哥姐姐被分开了。我拖着箱子,在管理员的引导下穿过铺着漆布的冰冷过道。那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醋味,管理员走得很快,我落在了后面。终于,他打开了一扇门。房间里有三张床,其中两张已经有人了。那两个孩子早已昏昏欲睡,为了不打扰他们,我关了灯,在黑暗中脱下衣服。不知谁在我的枕头下藏了一个布偶。躺在新床上,我想起了我的父母,还有虽在同一所学校却又似乎很遥远的哥哥姐姐。我没有哭,一秒钟都没有。

我还记得几周后的一个冬日,北风从积雪的山丘上呼啸而过。我拉紧滑雪衫,捂住脸,艰难地朝前走去。我有些流鼻涕,每在新积的雪上往前迈一步,脚下就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天气冷得让我肺里有些难受。一个小时后,我坐在冰冷的长凳上,望向谷底。周围的一切沉寂而陌生。我想象自己从这里纵身跃下,在离白晃晃的雪地只有几米的地方被空气托起,那该是多么紧张刺激的一幕。我急速上升,速度还在不断加快,寒风拍打着我的双颊,我张开手臂,朝天际飞去。我扭头望向远方的宿舍,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趁我不在,里面的人都在做些什么?我想象着他们滑雪橇、谈论女孩和说笑的样子。他们相互挑衅,有时玩笑开过了头也会生气,但很快就又和好了。灯光缓缓划破黄昏的天空。我想起了从前在慕尼黑的生活,那场意外让它戛然而止,思乡之情不过是褪色的伤疤。

等我回到寄宿学校,天已经黑了。我推开学校的大门,食堂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饭香、汗臭和止汗剂的味道混合成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空气中满是期待、哄笑和被压抑的恐惧。我沿着过道往前走,迎面走来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孩,一脸怀疑地打量着我这个新人。我本能地挺直身子,装出一副大男孩的模样,不敢露出马脚。那个男孩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走进房间,坐在自己的床上,掸去头上的雪。待在此地的我只是一个游离的灵魂,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其他人都在吃晚饭,只有我迷茫地呆坐在房间里。之后,我还会因为无故旷课受到惩罚。我望向窗外的黑夜。

父母去世后,我们姐弟三人被送进这所寄宿学校。它并不像我们当初幻想过的那样,是一所有着网球场、曲棍球场和陶艺工场的精英学校,而是一所廉价的乡间公立学校——有两幢灰色的宿舍楼和一个食堂,就建在当地中学的旁边。我们早上跟当地的孩子一起上学,下午和晚上则在宿舍、湖边或是足球场度过。这儿的孩子已经适应了这种军营生活,但久而久之,看着走读生们在下课后就能回家团聚,而我们却只能像囚犯一样待在学校里,仿佛天生便低人一等,抑郁之情难免溢于言表。我们必须跟人分享简陋的宿舍;有时候,陌生的室友最后也会变成朋友。一年过后,我们又得换宿舍。想要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过上多彩的生活,难度可想而知。我们会相互争吵,也会彻夜长谈。我们很少聊什么真正重要的东西,很少触及那些平日不愿提起的话题。大多数时候,我们议论的不是老师就是女生:“她今天吃饭的时候又过来找我了。”或者,“什么?你不认识她?天哪,莫罗,她可是这所该死的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