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春(第4/5页)

“那里,太太。”菊钗指着一处离尸体稍远的位置。我们在石板地上铺开毯子,让孩子们躺在我的两侧,菊钗躺在阿梅旁边。我平躺下来,把一个小枕头卷塞在脖颈下面。孩子们把头枕在我胳臂上,一左一右地拥着我。头顶的灯光闪动着,有人在咳嗽,有人在打呼。有气息和没气息的人们发出各种声响,空气随之悸动。

阿梅紧贴着我的身体,手臂牢牢抱住我的腰。我腾出另一只胳臂,轻柔地搂住她,用手在她的皮肤上按摩抚摸,让她放松下来。

我能感到另一侧阿州小小的身子在颤抖。他努力想表现得勇敢,想要按照父亲教导,成为一个小男子汉。聿明告诉他,外面很危险,男孩子要尽快长大成男子汉。聿明从抗日战场回来后,就开始用我们给阿梅和阿州取的大名称呼他们。他很反感叫他们乳名。没过多久他开始训练阿州进行格斗和射击。阿州学得很快,但聿明并不知道,让一个小孩子表现得像男子汉,实在太难为他了。像现在,阿州想哭却不能哭,只有在外婆面前他才敢哭。

“过来点。”我说着,又用手臂搂住他,让他挨得更紧些。

“妈妈。”他低声道,身体仍在颤抖。

“没事的。”

“可是……”他的眼睛大张着。

“可是什么?”

“有……”他的整个身子战栗着。

“什么?告诉我,有什么?”

“有……一个白色的先生。”

是个鬼魂。他不是第一次看见了。在这方面,他也不幸地随我,能看到和体会到别人无法感知的事物。“外婆教过你什么的?”我提醒阿州。

“外婆说……”

“你记得,对吗?”

“是的,母亲。外婆说不要怕鬼,要是他们活着时,我没害过他们,他们死后也不会来害我的。”

“是的。这就对了。”几个月前母亲交代过他对待鬼的方法。她准是派他去买香烟,他又在外面滞留得太久。阿州总是会在路上停下来跟店老板和小孩子说话。因为天色已晚,他准是从公墓抄近路回家。我听阿州跟母亲说,他看到一位穿着白色长裙的外国女人从墓碑上飘过。

“你只要提醒这位鬼先生,你从没害过他,并祝他平安顺遂。”我将母亲说的话复述给他。

“好的,母亲。”

“嘘。安静点。”有人嘘道。

我把嘴巴凑到阿州耳边。“那位白色的先生能听到你的悄悄话。”

“我知道。”

这些经历过战争的孩子们,他们懂得太多东西。即便极少数被父母藏在家里的孩子,也目睹了太多事情。但我觉得,让他们见识见识也好。让他们懂得战争的残酷。我合上眼睛,倾听着周围的声音,不是打呼声,而是寺庙墙外的声响,有猫头鹰的咕咕声、竹子的吱嘎声和叹息声。我想到孩子们亲眼目睹过的一些事情,特别是阿州。他是个男孩,虽然很勇敢,但一直又太敏感。

我记得有一天,他满脸泪痕地回到家。那段时间,正是我们称为“暗无天日”的时期。我们的大米配额再次被缩减,物价疯涨,走私大米的价格跳到从前的600或700倍,还在不停上涨。他在厨房找到跟素莉一起淘米的我。“妈妈。”他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在审视我是否够坚强,能不能承受他带来的消息。“面馆老板家又有一个人死了。我看到吴家兄弟抬着棺材。”

之后他没有再提起吴家兄弟。对一个每天在街头玩耍的小男孩来说,身强力壮的吴家兄弟是响当当的男子汉。吴寡妇的五个儿子全都人高马大,我们总是这么形容他们。当我们在“暗无天日”中又熬过几个月后,我在他们店门口又看到一口棺材。没过不久,吴寡妇的老四也去世了。吴家那时只剩下唯一一个儿子,他拼出全身的力气,也只勉强把他哥哥的遗体拖到店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