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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有人喊着叫大家让路。我们开始朝边上挪动,但我们的速度显然还不够快。美国水兵们沿着小巷齐步走来,前面有一群人为他们开道,把我们推到一旁,让端着亮闪闪的大锅和水壶的美国人走过去,一路上留下烤牛肉、洋葱和大蒜的香味。

“他们就吃这些东西吗?”我旁边的女人用鼻子嗅着气味说,“我不喜欢这股味道。”

“这么多吃的啊!”有人说,“足够喂饱一整营的人。”

“不,不够的。”旁边的女人说,“你连一个营有多少人都搞不清楚。”

我正要解释给他们听,有人走到我身后,离我非常近,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喷在我脖子上的气息。“他们在船上做饭。”他在我耳边说,“一天三次把食物拿到这里。”我认出了这个声音,是魏先生寿宴上那个无礼的年轻人,范昊甫。

“范先生。”我闪开一步说,“看来你还在鼓浪屿。”

“而韩太太你,看来你进进出出都是一个人。”

我抬起下巴,瞪了他一眼。他居然敢这么说?我母亲和婆婆,甚至我家的女佣,她们都可以责备我一个人外出,可关他什么事呢?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似乎看我被他的话刺到,觉得很开心。我很想好好修理他一顿,转念一想,这样反而正中他下怀。“我觉得有些奇怪,”我说,“你这样的作家应该会想办法回到上海,或者逃到一个有很多出版商和印刷厂的地方。”

他微微一笑,扬起了眉毛。“毛茸茸的腿,呃?”他说着用下巴示意我看网球场上的美国人。“也许我的下一个故事里会有一个长着毛腿的美国人。”

我盯着来回飞舞的网球,“这画面太怪异了。”

“没错。这是一种非常经典的传统手法,用表面的怪异来凸显寻常的事物。”

我想到聿明光滑的双腿。现在,这街上有数十条小麦色的腿,虽然有些过于瘦弱,但没有一条是毛发过盛的。就在这时,网球从墙上飞了出来,范昊甫伸手接住网球,抛给他身后的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立刻消失在人群中。

“嘿!”一个大汗淋漓,满脸通红的水兵从墙上探出头来。“嘿!”他又喊了一次,“谁拿了我们的球?”

范昊甫用手指着街道。“球飞到那边了。”他用英语回答。然后,他转身面对人群说,“他的球飞走了。”大家哈哈大笑,水兵耸了耸肩,回去继续打球。

“他们不缺网球。”范昊甫说,“我们说到哪里了?”

“你对美国人毛腿的印象,形容得不够含蓄。”我其实应该回家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继续跟他争论。

他笑了笑,“告诉我,你会从眼前这个场景里选择什么画面呢?”

“大锅的食物。美国人抬着食物进去时根本懒得抬头看我们。只有我们站在外面往里看。”

他又笑了笑,交叉双臂抱在胸前,斜眼看着我说,“你应该加入我们的组织。”

“我?我不是诗人。”

他大笑着说,“我们诗人可没有招募诗人的习惯。”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转身就往回走。

“鼓浪屿文化圈里的诗人太多了。”他说,“所以我们脱离出来,成立了自己的组织。”他上前靠近我。“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他压低声音说,“诗人和商人,剧作家和学生。我们的组织致力于文学和民族救亡。”

我愿意,我心中涌动着一股热情,我想成为其中一员。

“考虑一下。”他扬起眉毛说,“我会联系你的。”他黑色的瞳仁仔细端详着我。然后,他把手插进西裤口袋,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消失在转角。我从心底里想为国家尽一己之力。可我还要考虑孩子们、母亲和婆婆。另外,聿明会怎么想呢?我迈步沿着巷子向前走,经过一家药店和一家米店。这不公平。男人可以选择去打仗或者留在家里,但我们女人在这件事上却别无选择。我匆忙走过棺材铺和公共澡堂。愤怒和困惑在我胸中越聚越多,我的步伐也越来越快。最后,我把裙子提到膝盖上面,像孩子一样顺着巷子奔跑。跑到吴寡妇家的面馆门前时,我停下来喘气。吴家老三在外面抽烟。“还是跑得像风一样快。”他一脸狡黠地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