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春(第2/5页)

“我先帮您倒茶,等一下就太浓了。”

“我可以自己来,孩子。”

和母亲相处了这么久,我清楚什么时候要让母亲自己动手。她总是事事要靠别人服侍,时间久了难免厌烦。小时候,我曾经想象母亲身体里有个被小号缠脚布绑住的小精灵。小精灵天性活泼好动,但大多数时候却动弹不得。偶尔手脚没有困住时,小精灵会迸发出巨大的热情。我在与母亲同时代的女性身上看到过同样的热情,虽然裹脚布毁掉了她们的双脚,但没毁去她们的精神。

母亲揉了揉关节发炎的手指,准备倒茶。“热烈欢迎?”她看着标题说。

我点了点头,“我马上回来。”

我在屋外找到正打理菜园的婆婆。“昨晚不知道什么东西钻进了我的白菜里。”她像个园丁似的叹了口气,这是种菜人甜蜜的烦恼。“看看这些胡萝卜。差不多也该间苗了。”她的手掌轻轻拂过胡萝卜细小的叶子。

“我买了份《时代晚报》。母亲问您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读。”

她略微犹豫才把铲子放进桶里,摘掉手套。

母亲和婆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各忙各的,母亲在自己房间,婆婆不是在花园和厨房,就是在她的卧室。这种相处方式很自然。不过,我还是希望婆婆能更自在些。

“我去洗洗手。”她说。

我等她洗完手后一起走进母亲房间。

“你来读,安丽。”我们在茶几旁坐下后母亲说。

“好啊。”婆婆赞同道。

她们两个都识字,婆婆的学问是帝师空闲时教的,母亲是跟我舅父学的。不过,在她们那个年代,女人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出声阅读的。当然了,我也喜欢为她们读报。

我跳过头版新闻。“日本海军占领了海南岛。”我说,“除了标题,这篇新闻报道的其他内容全是废话。”

“好的。”母亲说。

我读了头版的另一篇报道,内容是蒋介石的特工刺杀南京日伪政府的新任领导人汪精卫失败。

母亲举起手示意我停下。“不用念了。”她轻声说,“汪精卫也许自以为走对了路,但是——”

“他就是个墙头草。”婆婆插话道,“他对抗战毫无信心。”

“正是呢。”母亲说,“蒋做得对。中国绝不能走这种亡国路。安丽,翻到下一版吧,看看有什么其他新闻。”

我翻到第二版,为她们朗读一篇关于冰雹的报道,印度海得拉巴的17个村庄遭受冰雹灾害。

“什么是冰雹?”母亲问。

婆婆略微凑过来说道,“就是天上下一粒粒圆圆的冰珠。我小时候在蒙古遇到过冰雹,打在皮肤上很疼,掉落到地上还会弹起来。”

“你受伤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也许印度的房子太不结实了。”

母亲皱起了眉头,要知道,印度是佛陀的故乡啊。“印度的冰雹一定大得出奇。”她说,“继续往下读,安丽。”

“你说对了,菱楚。”我读完后婆婆说,“太神奇了。会有那么大的冰雹!”

“碰巧猜对了。”母亲说,她们笑着互相点了点头。

多么融洽的一幕啊,在眼下这个时期尤为难得。邻居和家人也好,朋友和熟人也好,大家整天在争论不休。这有什么奇怪呢?我们被困在一个小笼子般的岛屿,日本人和汉奸定期向我们灌输着谎言,四周充斥着暴力和不安。

整个冬天,我一直坚持把钱浪费在登载各种坏消息的《时代晚报》上,而我内心唯一真正期盼的消息是我丈夫的音信。自从小黄来过后,我开始了解到一些聿明的近况,但是远远没有我期望的那么频繁。我渴望收到聿明的来信,就像渴望吃到一块美味的欧式甜点,然而,它们带给我短暂的喜悦后,却徒留更强烈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