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2/4页)

年轻的血头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他指着许三观说,

“你知道吗?为什么只有油漆匠会要你的血?家具做好了,上油漆之前要刷一道猪血……”

说着年轻的血头哈哈大笑起来,他接着说:

“明白吗?你的血只配往家具上刷,所以你出了医院往西走,不用走太远,就是在五星桥下面,有一个姓王的油漆匠,很有名的,你把血去卖给他吧,他会要你的血。”

许三观听了这些话,摇了摇头,对他说:

“你说这样难听的话,我听了也就算了,要是让我三个儿子听到了,他们会打烂你的嘴。”

许三观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他走出了医院,走到了街上。那时候正是中午,街上全是下班回家的人,一群一群的年轻人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冲过去,一队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去。许三观也走在人行道上,他心里充满了委屈,刚才年轻血头的话刺伤了他,他想着年轻血头的话,他老了,他身上的死血比活血多,他的血没人要了,只有油漆匠会要。他想着四十年来,今天是第一次,他的血第一次卖不出去了。四十年来,每次家里遇上灾祸时,他都是靠卖血度过去的,以后他的血没人要了,家里再有灾祸怎么办?

许三观开始哭了,他敞开胸口的衣服走过去,让风呼呼地吹在他的脸上,吹在他的胸口;让混浊的眼泪涌出眼眶,沿着两侧的脸颊刷刷地流,流到了脖子里,流到了胸口上。他抬起手去擦了擦,眼泪又流到了他的手上,在他的手掌上流,也在他的手背上流。他的脚在往前走,他的眼泪在往下流。他的头抬着,他的胸也挺着,他的腿迈出去时坚强有力,他的胳膊甩动时也是毫不迟疑,可是他脸上充满了悲伤。他的泪水在他脸上纵横交错地流,就像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就像裂缝爬上快要破碎的碗,就像蓬勃生长出去的树枝,就像渠水流进了田地,就像街道布满了城镇,泪水在他脸上织成了一张网。

他无声地哭着向前走,走过城里的小学,走过了电影院,走过了百货店,走过了许玉兰炸油条的小吃店,他都走到家门口了,可是他走过去了。他向前走,走过一条街,走过了另一条街,他走到了胜利饭店。他还是向前走,走过了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肉店,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五星桥,他走到了医院门口,他仍然向前走,走过了小学,走过了电影院……他在城里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街上的人都站住了脚,看着他无声地哭着走过去,认识他的人就对他喊:

“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理睬我们?你为什么走个不停?你怎么会这样……”

有人去对一乐说:“许一乐,你快上街去看看,你爹在大街上哭着走着……”

有人去对二乐说:“许二乐,有个老头在街上哭,很多人都围着看,你快去看看,那个老头是不是你爹……”

有人去对三乐说:“许三乐,你爹在街上哭,哭得那个伤心,像是家里死了人……”

有人去对许玉兰说:“许玉兰,你在干什么?你还在做饭?你别做饭了,你快上街去,你男人许三观在街上哭,我们叫他,他不看我们,我们问他,他不理我们,我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快上街去看看……”

一乐,二乐,三乐来到了街上,他们在五星桥上拦住了许三观,他们说:

“爹,你哭什么?是谁欺负了你?你告诉我们……”

许三观身体靠在栏杆上,对三个儿子呜咽着说:

“我老了,我的血没人要了,只有油漆匠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