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梦幻读《奥瑟罗》(第3/4页)

“我们在天庭对簿的时候,你这一副脸色就可以把我的灵魂赶下天堂,让魔鬼把它抓去……魔鬼啊,把我从这天仙一样美人的面前鞭逐出去吧!让狂风把我吹卷,硫磺把我熏烤,沸汤的深渊把我沉浸!” [68]

什么样的令人颤栗的凶残丑恶啊,难道是说一句“不妨说我是一个正直的凶手,因为我所干的事,都是出于荣誉的观念,不是出于猜嫌的私恨”这样的诡辩就可以洗清得了的吗?奥瑟罗真是太天真了。然而他的心同他的话并不一致,这颗热烈的,被他野蛮的伤害弄得破碎了的心现在逼着他速死,只有这样才能解脱。

他是一个凶残的恶人,他又是一个热情的爱人,莎士比亚将这二者在人性中统一,使奥瑟罗这个形象有了永恒的意义。悲剧是什么?悲剧就是将人的失败的追求展示给人看,既是鞭挞也是悲叹。似乎追求永远只能是失败的,人永远是不自量力的,空灵的美遥不可及;但那过程中的欣喜、陶醉、神圣的向往,甚至徒劳的挣扎和漆黑一团的绝望,都是人所独有的财富;只要不放弃追求,这一切就永远是财富。奥瑟罗达不到这个层次,因为他不懂得反省,只有作者在创造这个形象时,才站在这样的境界里。

热血的、绝望的追求者,残暴的杀人魔王,这就是读者看到的奥瑟罗。犹如金光灿烂的狮子后面拖着夜一般浓黑的阴影。两个形象都是真实的,作者将真相揭露出来,也就为读者启了蒙,让人可以看见人性内部的本质是怎么回事;人必须怎样不懈地同自身的魔鬼进行永不妥协的扭斗;一旦人放松了警惕,将会有什么样的可怕的情形出现。同时也使读者懂得,人并不像奥瑟罗那样,是无可救药的,作品的创造已经向人显示了获救的通道;在不断深化的辨别与探索中,在向核心部分的突进中,美会在人的精神境界里永存。

伊阿古在剧中以魔鬼的面目出现,他又有点像艺术中启动原始之力的先知。他深通一种技巧,那就是如何样将人性中潜伏的能量调动起来,掀起山呼海啸的灾祸;将一点火星助燃,烧成熊熊大火,将一切毁灭。因为自己坏到底,也就精通了恶的奥秘,洞悉了所有人身上致命的弱点,这样他就可以得心应手地将恶的规律运用到他们身上。如同苔丝狄梦娜是奥瑟罗心中的梦一样,依阿古则是奥瑟罗心中的恶魔。残酷的造物主喜欢残酷的对称,为了那精彩的戏剧性的展开。越是高贵、勇敢、无私,就越残暴、粗野、占有欲强。盲目的奥瑟罗当然并不懂得自我是怎么回事,他走投无路,只好盲目冲撞,而挑起矛盾的依阿古为吸毒般的快感所驱使,不断将这出戏推向高潮。可以说伊阿古又是这出戏的导演,他的大胆的、敢于无中生有的技巧能够触动人最深处的心弦;他从不相信任何道德价值,只相信人的原始本能;他那种隐秘的、见不得人的激情一点都不亚于现实中的奥瑟罗。这是两种性质的激情,一个阴,一个阳。莎士比亚在创造这个形象时时常不由自主地超出了善恶的世俗界限。请看他怎样挑唆奥瑟罗:

“像空气一样轻的小事,对于一个嫉妒的人,也会变成天书一样坚强的确证……危险的思想本来就是一种毒药,虽然在开始的时候尝不到什么苦涩的味道,可是渐渐地在血液里活动起来,就会像火山一样轰然爆发。” [69]

在这种激情支配之下,开始只不过是要搞掉奥瑟罗的副手,自己取而代之,到后来形势急转直下,屠杀便按照他的逻辑发生了,既像是偶然所致,又像是意料之中。当人们咒诅依阿古是一条狗的时候,有多少人透过文字看到了莎士比亚脸上那神秘的表情?每个角色都忠实于自己的本能,但本能一旦发挥出来,往往要突破古典的形式。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依阿古知道,当人脱下盔甲,去掉社会的头衔,赤身裸体时,那差别是很小很小的。然而依阿古同样也没有预料到这场戏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将其演完。为激情所控制的他就如滚雪球一样将罪恶越滚越大,而内心,也越来越兴奋、高昂,那种对于地狱的迷醉啊,将正人君子的宗教感全部踏在了脚下。他就是要死死地执著于这人生的短暂的陶醉,“哪怕我死之后洪水滔天。”经历了最高的快感之后,等待他的就是死亡了,这是艺术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