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梦幻读《奥瑟罗》(第2/4页)

奥瑟罗看不见自己的形象,他在临终前关于自己品格的总结是简单而幼稚的;他的盲目却是演绎出那种惊心动魄的性格冲突的前提。明明是占有欲的冲动而起杀心,却偏偏说成是为了荣誉和正义;本是出于嫉妒而对弱者施暴,却自欺地说成是为了名声和自尊;冠冕堂皇的话语总是与实际的情形脱节。但他只有这样的话语,这话语一直遮蔽着他的真实形象,没有这种遮蔽,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生活在话语中的人当然不会知道那话语的欺骗性,原始的欲望在世俗观念的支配下自由泛滥,人以为是追求美,其实是野蛮地实施将美毁灭的罪行。然而过程就是在欺骗中完成的,若没有自欺,生活也会随之消失。盲目的奥瑟罗遍体鳞伤,心在流血,这样一种发了疯的追求逼真地显示着美的存在。人是多么的丑陋,但人追求美的真诚的决心不是连上苍也会感动吗?奥瑟罗以自刎表明了他的献身。他的丑陋和他的美就是他身上的阴和阳,在他身上互生互长,没法割裂。读者的同情之泪是为了美的惨遭摧折,读者的悲哀则是为了自身恶劣处境的压迫。

“苔:明天杀我,让我活过今天!

奥:不,要是你想挣扎——

苔:给我半点钟的时间!

奥:已经决定了,没有挽回的余地。

苔:可是让我做一次祷告吧!

奥:太迟了。(扼苔的咽喉) [66]

这样一个残暴的屠夫,谁也找不出能为他开脱的理由。由此又想起中国诗人顾城,同奥瑟罗这个粗鲁的军人相比,我们的同胞具有的是狡诈和下作,所以他那虚伪的辩白在读者心中激起的是鄙视多于悲哀。再看奥瑟罗,他对自己性格的总结虽表面倾向于某种程度的合理(人之常情),但读者必定能读出那其中不自觉的虚伪。他把他的罪行归结于“在恋爱上不智而过于深情。”也许的确是假如爱得不那么深就不会发生悲剧,可是惨剧的发生却不是因为爱得深。奥瑟罗永远不会知道是因为什么,他看不见自己,只看见一片漆黑,那漆黑是他的归宿。其实在他杀死苔丝狄梦娜之前,他就已经死了,臭气已经隐隐散发。

“……可是我的心灵失去了归宿,我的生命失去了寄托,我的活力的源泉干涸了,变成了蛤蟆们繁育生息的污池!” [67]

既然心已死,为什么还要杀苔丝狄梦娜?并且是亲手杀害,用扼死这种彻骨的手段?此时的奥瑟罗已丧失了人性,成了嗜血的怪物,满心都是肆虐和占有的疯狂,也许这才是他“原形毕露”之时,他不是杀过很多人吗?当真相大白时,人性才又重新苏醒,梦的灵光已完全熄灭,复仇开始,魔鬼的末日到了。这位常胜将军无法接受这样一个惨败的结局。

这真是生活对人的嘲弄,人的目标和人的现状是多么不相称,那之间的距离又是何等的遥远,具有这种形象的人居然想追求美,甚至独霸这美,这不是发了昏么?疯狂的梦想却来自人的本性。只要这大地上还有人,不论他们的状况是多么惨不忍睹,梦想的权力是谁都剥夺不了的。奥瑟罗的例子是一个自我意识缺席的人的极端的例子,然而谁又不是某种程度上的奥瑟罗?人消除不了自身的梦想(这梦想使人性变得高贵),人能够做的就是认清自己的现状,使自己尽量配得上那梦想,从而使追求成为可能。人啊,挣扎吧,那美丽的苔丝狄梦娜,永远是人类理想的象征。

再想想苔丝狄梦娜那求生的哀求,那令石头也要动容的哀求,那不就是奥瑟罗自己灵魂的哀求?发了疯的怪兽什么都听不到,他已经没有灵魂了,当然也就不再有爱。他用魔爪扑灭的,就是那曾经属于他的光,他没有料到被他剿灭的灵魂还可以复活,来进行同样疯狂的报复,让他死于自责。习惯于在伪装的遮蔽中生活的人,一旦于偶然的机遇中看见自己的本真,这人世中就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