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5

“不用亲自开车真是太舒服了,”吉文斯太太一边说,一边紧紧握住副驾驶的车门把手。每次去医院探望约翰都是由她丈夫开车,而每次她都不会忘记发出这样的感慨:能轻松地乘坐汽车是多么惬意的事。她会指出,当一个人每天都开车,而且一开就是一整天的时候,这个人最盼望的就是把方向盘交给别人,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乘客的座位上。但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她不得安宁。她不停地盯着路面,就像方向盘是握在自己手里;每次停车或拐弯时,她的右脚就会下意识踩踏座下的软垫。有时候她发现自己过于紧张了,只好把目光强行转移到路上的乡村景色,并且让自己的身体放松地躺进坐垫里。为了进一步展示她的自我克制能力,她甚至大着胆子把紧握着车门的手拿下来,安放在膝上。

“天哪,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她说,“你看树上那些漂亮的叶子刚开始转黄。你说还能有什么时节比初秋更美好呢?漂亮的色彩,干爽的空气;这种时节让我想起——小心啊!”

她的右脚用力踩向地上的软垫,整个身体缩成一个慌乱的抵御姿势,准备迎接撞击。她看见一辆红色卡车从前面的路口拐了出来。

“我看见它了,亲爱的。”霍华德不慌不忙地踩刹车,给卡车留出了足够的空间来拐到前面去。他再次踩油门时,安慰妻子道,“你就只管放松下来,好吗?让我来操心马路上的事吧。”

“嗯,我知道了。我会的,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做了蠢事。”她深吸了几口气,然后把手交叠着平放在大腿上。她的双手紧紧靠在一起像受惊的小鸟。“每次要带约翰外出,我都紧张得像心脏里钻进了只小松鼠,尤其这次跟上次外出已经隔了这么长时间。”

“病人的姓名是?”坐在前台接待处的女孩瘦得叫人不忍卒睹。

“约翰·吉文斯。”吉文斯太太礼貌地点头微笑,然后看着女孩拿着一支笔头被嚼过的铅笔,目光顺着铅笔滑下一长串的名字,最后停在“吉文斯,约翰”上面。

“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他的父母。”

“请您在这里签名,然后拿着这张单子到第二病区A病房。上楼以后向右拐就是了。五点之前把病人带回来。”

吉文斯夫妇来到病房的外部等候厅,按了电铃,便等待管理员出来接待。在等待期间他们只好闪闪缩缩地跟着其他探视者一起参观病人的艺术作品展览。其中一幅是病人拿蜡笔用心地描摹的唐老鸭画像,另一幅是以紫色和棕色调为主的耶稣受难景象,天空中的太阳,或是月亮,是猩红色的,就像耶稣肋骨里流出的鲜血。

过了一两分钟,一阵橡皮鞋跟摩擦地面的闷响从门后传来,夹杂着钥匙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门打开了,一个粗厚敦实的白衣年轻男人在里面说:“我能看看你们的单子吗?”他让探视者一对对地进入内部等候厅。这是一个宽敞、昏暗的房间,里面摆放了塑料桌椅。那些不在特权名单上的探视者,就会在这里跟患者会面。大部分座位都被占用了,只不过没几个人在说话。距离门最近的地方坐着一对年轻的黑人夫妇,手拉着手,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判断那个男人是个精神病患者。他的另一只手死命地抓着桌腿,抓得指节都变成土黄色了,就像在惊涛骇浪中死死地抓着船舷。远一点,一位老妇女正在给儿子梳头发。年轻人看上去大概二十五六岁,他一边咬着一根剥好皮的香蕉,一边顺从地随着母亲的抚摸摇晃脑袋。

管理员把那一大串钥匙挂在腰间的钩子上,沿着走廊往里面走,然后用悦耳的男低音念出病人的名字。病房里传来各个广播频道交杂在一起的嘈杂声,但从走廊口看进去,只能瞥见一排打过蜡的油麻地毡,以及几张病床的铁支柱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