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闪电

在雷电交加的黄昏,看到天边的一道闪电,孩子们就捂住了耳朵。果然,过了不大一会儿,雷声传来了。

由此知道,光的速度比声音的速度快。

光是有速度的,这已经成为现代科学的常识。由此出发,人们产生了一个大胆设想:人类有可能重新看到过去历史上发生过的任何图像。

这是因为,无论是沙场烟尘,还是千里旱涝,尽管早已过去,却仍然以光波的形式在绵绵不绝地向远处散发。我们如果能有一种器械,超越光速将其拦截在半道上,那么,一切远逝的图像都有可能被逮个正着。

也就是说,“远逝”并不是消失。我们只要走得比它更远,就能“逝者如斯,历历在目”。

科学家的这个设想曾让我兴奋不已。那时我还年轻,在农场劳动,每天靠着最不着边际的幻想来摆脱身陷的困苦。有一次在夜雨的泥泞中我大声告诉伙伴,总有一天,不必通过考古,我们就能看到黄帝和炎帝之间是怎么开战的,老子出关究竟到了什么地方,还有焚烧阿房宫的那把火到底烧了多久。我当时还不知道有没有那把火很值得怀疑,因为阿房宫很可能根本就没有建起来。

身边一位泥水淋漓的同学说,他还想看一看赤壁之战的那场火。我由于受到我的老师、《中国说书史》的作者陈汝衡先生的影响,认为《三国演义》只是几个说书人口中的故事,无关历史轻重,便说那场火不重要,不值得去看。那位同学不太服气,嘟哝了一声:“苏东坡还说‘樯橹灰飞烟灭’呢……”

我说:“为了苏东坡,那就让你去看一眼吧!”

我们的口气,就像转眼就可以看到。

这事说起来也已经几十年了,现在大家已经知道,科学的发展没有那么快。至少我们这一代,不可能追过光速来回视历史图像了。但是,就在这“绝对不可能”中,想象还在延续。如果现在要问我最想看什么历史图像,我的答案已经与年轻时很不一样。管它哪场仗哪把火呢,我最想看的是唐代。

理由很简单——战火每代都有,景象大同小异,都惨不忍睹。但唐代,却是空前绝后,是古今之间的唯一。在昏暗的历史天幕上,它是一大片闪电,不仅在当时照亮了千里万里,而且在过后还让人长久地怀念。

但是,唐代地域不小,历时不短,怎么看得过来?我们还是不要太贪心,稍稍看一眼长安城的片段吧。

仅仅是长安城就已经很大,比古代世界最骄傲的城市——那个曾经辉耀着雄伟的石柱和角斗场的古罗马城,还大了差不多六倍。

这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我把目光移向西边,想亲自作一番比较,但是长安时代的罗马城已暗淡无光。“北方蛮族”占领西罗马帝国的时间和情景,与鲜卑族占领中国北方的时间和情景,非常相似,但结果却截然相反:罗马文明被蛮力毁损,中华文明被蛮力滋养。

长安时代的罗马城已经蒙受了二百多年的贫困和污浊,从恺撒到安东尼的一切精彩故事早就消失在废墟之间。当长安城人口多达百万的时候,罗马的人口已不足五万。再看罗马周围的欧洲大地,当时也都弥漫着中世纪神学的阴郁。偶尔见到一簇簇光亮,那是宗教裁判所焚烧“异教徒”的火焰。

再往东边看,曾经气魄雄伟的波斯帝国已在七世纪中叶被阿拉伯势力占领,印度也在差不多时间因戒日王的去世而陷于混乱。当时世界上比较像样的城市,除了长安之外还有君士坦丁堡和巴格达。前者是联结东西方的枢纽,后者是阿拉伯帝国的中心,但与长安一比,也都小得多,两个城市加在一起还不到长安的一半。

后代中国文人一想到长安,立即就陷入了那几个不知讲了多少遍的宫廷故事。直到今天还是这样,有大批重复的电视剧、舞台剧、小说为证。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如何歆羡龙御美人,而只是因为懒。历来通行的史书上说来说去就是这几个话题,大家也就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