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第4/11页)

这个时代底热望和冷淡,是严厉地苛责着他们底儿女心肠。但虽然如此,在亡命的道路上,在寒凉、饥饿、疾病里,温柔地呼唤,并抚慰着他们的,仍然是这种儿女心肠。那在先前被认为不值得重视的,被诅咒,被憎恶的一切,是灿烂地集合了起来,成为福音了。爱情在他们心里;他们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新鲜,这样浓烈,这样温柔,纯洁的爱情。他们宝贵这个,甚于人的一切;他们确信,在苦难底末尾,他们将得到丰盛的报酬。他们相互之间现在是这样的坦白,实在;他们谈论他们底爱情,正如两个单纯无知的青年。他们,在潦倒里,常常地振作,乐观了起来,显得那样的天真,唱着恋歌。在这里,优越的才情,虚伪的骄傲,冷酷的自私,虚荣的竞争,是都完全消失了。蒋纯祖温柔地相信,活着,必须行动,他应该像所有的人一样地去结婚,承担一切:那个“胡德芳”,终归是并不怎样可怕。在这个温柔的信念里,他是怎样地赞美着他自己底纯洁呀;假如他觉得痛苦,那便是他底自私的过去不肯轻易地饶恕他。

他向孙松鹤告白了,他说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底自私,傲慢、虚荣;从此他将照着大自然底样式,在春天开花,在冬天抱着对春天的庄严的信念,平实地为人;他将照着一个穷人的样式,平实地为人。孙松鹤由衷地为这个欢呼;因为在过去,这个蒋纯祖,是扰得他那样的痛苦。

他们每个人在身上背着一条军毡,他们每个人拿着一根木杖,急急地通过了那些人烟稠密的,或荒凉破落的乡场。他们在预定的几个目标上都遭到了失望。他们到保育院里去找朋友,但保育院已经驻了兵;他们到某个县城底小学里去找朋友,但这个朋友已经不在:他在一个星期以前遭到了不幸的变故。他们流浪了半个月,用光了所有的钱,他们无路可走了。在一个完全黑暗的,凄惨的夜里,他们从县城动身了。他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们底心情都可怕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一座破而窄的石桥的时候,蒋纯祖突然震动,吐血了。他听见他底朋友急急地在前面走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惨痛地叫了一声。孙松鹤摸索转来,他说,他决定死在这里了,因为这个世界要他死在这里。他底声音是这样的可怕,以致于孙松鹤不得不抵抗它。孙松鹤愤怒地责骂他没有意志。他颤栗着,倒在水沟里。

但立刻他就爬了起来,勇猛地前进了。使他爬了起来的,是她,万同华。

他不再能够相信,使他爬了起来的,是这个时代底命令,壮志,和雄心。他很明白,使他再生的,是一个忠实的女子,是那一份爱情。他爬了起来,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一个女子,还需要他,并且被他需要。他在那短促的几分钟内冷静地经历了死亡,他冷冷地觉得,他已经报复了他底朋友,和这个世界了。但在这个时候,她,万同华,在微光中俯下身来了,向他说:“我喜欢听你说这个,真的,我真的喜欢!”并且露出了她底爽朗的微笑。他确实地听见了她底声音,并且看见了她底微笑;他从冰冷的泥水里站起来了。

他相信,很多年来,他只有这一次的跌倒和爬起是毫不虚伪的。他后来想到,当一个人企图包容整个的时代,在虚荣心和英雄的激情里面高高地飞扬的时候,他就不得不虚伪了。他相信,从这一次的经验,他懂得了何者是真实和爱情。

他们走了一整天,在一个乡场里找到了一个关系极为疏远的朋友,在他底家里痛苦地住下来了。到了这里,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给他们底爱人和亲戚写信。在写信的时候,他们都冷冷地,痛快地觉得他们即将分离了。到了可以希望将来的现在,他们相互之间就又有了仇恨的情绪。和外面的那个世界一发生联系,他们就各各地希望着自己底将来;在蒋纯祖心里,英雄的热情开始蠢动了;在孙松鹤心里,形成了对蒋纯祖底尖锐的敌意:他相信,这个自私的家伙,一有了出路,就会立刻抛弃他。孙松鹤是隐隐地觉察到了这个蒋纯祖在世界上对他的威胁的。特别痛苦的是,他觉得蒋纯祖是好人:他始终无法用一个确定的观念范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