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第2/11页)

张春田悲痛而矜持,拒绝逃亡:他要留下来,拯救他底学生。王静贤是没有和大家见面就逃到县城里去了,对于这,蒋纯祖觉得悲伤。蒋纯祖和孙松鹤,跑到万家姊妹底家里去,警告她们应该暂时躲避,从她们拿到了一些钱--她们底积蓄--向荒野逃亡了。

孙松鹤说,他临县的乡下有朋友,他们应该下乡。“那幺,我们去吧!”蒋纯祖热情地想去了,“亲爱的石桥场,纯洁的姊妹,亲爱的克力啊--让我们前进!”张春田,为了拯救他底学生,和他底生平的唯一的知己,托了一些人,并且在镇公所后面的荒地上徘徊了一整夜,有时假装大便,有时钻在草堆里,有时,就迫近了那间房子,把眼睛,嘴巴,耳朵,轮流地贴在壁缝里。

“走开!叫大家都走开!不要紧,我不要紧!”赵天知在壁缝里回答说。

张春田,就从壁缝里,塞进了五十块钱去。第五天,赵天知被放在滑竿上抬到县城里去了。赵天知,从一种单纯的献身的决心--在这个世界上,他底先生和朋友,是那样地爱着他--就非常的安心了。他相信,他底献身--在纵火的时候,他是绝对地可以逃跑的,但他,为了怕连累朋友们,挺身受缚了--是拯救了他底朋友们。在滑竿上,这个猛烈的囚徒,是非常的欢欣,他准备像阿Q那样画一个圆圈,他像阿Q那样耽心会画得不圆。经过山顶上的一家小店的时候,他突然有奇想,请求别人停一停,下来买了一串炮竹。他买了一串炮竹;这是谁也不会想到的。他坐上滑竿,得意地放起炮竹来了。--

但事情也并不怎样可怕,何寄梅们,是有些糊涂的,赵天知,他底狡猾,是足够应付他们。最初,赵天知听说他明天就要被枪毙了,随后又听说他已经被判定无罪了。但不管有罪无罪,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逃掉了。

他拚命地奔了回来,在一间破庙里,找到了张春田。他们相抱哭泣。张春田仍然不愿逃亡,于是赵天知就陪伴着他。他们每天换一个居所。最后,他们就睡到赵天知家附近的一个被密林遮盖着的,阴湿的岩穴里去。赵天知底母亲每天在黎明时送进炭火和粮食来,这样,他们住了五天,未出岩穴一步。

岩穴里面的奇异的生活,也有可以作乐的地方。他们不停地谈笑:他们,在痛苦的心情里,谈一些猥亵的故事,用来娱乐自己。他们在岩穴里放声大笑。他们看见追寻的人在对面的山坡上走过;在夜里,他们紧张地戒备着野兽。有一些凶厉的鸟雀,在黑夜中啼鸣着;有一只猫头鹰,每次总由远而近,最后停在这个岩穴底顶巅上,发出它底显赫的啼叫。在第四,第五夜,赵天知觉得非常的烦恼,爬出了岩穴,和它做着勇猛的斗争了。它飞回去,又绕了回来,发出絮絮的声音,它底不闭的,激视的,怀疑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明亮,妖异。这对眼睛,使赵天知激动得差不多要发狂;好几次,赵天知从岩石上滚了下来,落在枯草和荆棘里。--这一段生活,在过去了之后,便在他们心里产生了一种美丽的,紧张的情绪,这只猫头鹰,便成了一位值得怀念的,在他们底凄凉的生活中玩弄着善意的恶剧的友人。

终于,赵天知说服了张春田,他们开始逃亡了。

到了现在,对于这个世界,张春田是整个地失望了;他觉得,并不是失败了,而是失望了,因为,在人生里面,他是还是有着一种他自觉是高贵的执着的。如果有谁明白,他是怎样地爱着那一切纯洁的,新生的东西--蒋纯祖说,怀着它底偏见--谁便能懂得,他底失望,在这一瞬间是怎样的彻底了。在这一瞬间,他是毫不挂念他底胡德芳,和他底儿女们了。他向赵天知说,他希望从此脱离这个社会底一切,他预备上山去当土匪,或者到庙里去做和尚。赵天知当然是完全地赞同他,赵天知悲凉地觉得,好久以来,他便怀着这样的念头了,在人世,是一无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