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下)(第4/13页)

他底妻子胡德芳,在这种生活里,对他有无穷的怜悯。但好像对于顽皮的小孩一样,她放弃了他了。他们互相放弃了。她永远无法使他脱下他底脏衣裳来,因为他常常穿着衣服睡觉。像一切人一样,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很不舒服,但他想:明天总可以的,并且懒惰是一桩快乐。他大半在外面吃饭,所以她必须到处找他要钱买米。在石桥小学危急的关头,在乡场底冷潮狂暴地掷过来的时候,在人生底隆重的悲惨里,他一次一次地卖去田地、山头;她,不能抗议。那种隆重的悲惨,使她同情他。并且庄严地对待他。

她并不是好的助手,因为他不需要帮助。她打牌,她底母亲抽鸦片,这是两件痛苦。可怕的斗争,内心底激厉,常在极度的灰暗中开始了。她发誓不再打牌,她偷走母亲底烟具。然而在这种沉默的生活中,诱惑并不是这样就抵抗得了的: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再有一次吧!只是这一次,最后的!”他们对自己说,同时他们自己就明白,跟着来的是第二、第三次。一个妇女,在她底邻人们中间生活,不管自己底处境怎样特殊,她总是善良地信任大家,和她们采取同样的见解。--张春田底妻子,胡德芳,常常饿着自己、母亲、小孩们去打牌,最重要的理由是,大家都不管这个家:母亲应该挨饿,因为她抽鸦片;小孩们应该挨饿,因为他们底父亲遗忘了他们。她常常给母亲几个钱。但老人底化费非常的大,一个月的鸦片,等于全家两个月的粮食,老人就吵架,借贷,出卖衣服。老人并非不可怜女儿,并非不憎恶自己,但她觉得,在艰苦无欢的一生底末尾,她是不必再管什幺了。母亲和女儿互相厌恶,因为她们厌恶自己。老人多次在咒骂里要求女儿杀死她,这是恶意的,女儿每一次都想:对的,要杀死你!在这里,胡德芳觉得自己对不住她底忠厚的丈夫。张春田从不参与母女间底争吵,常常的,他对这一切毫无感觉。

过去了几天。胡德芳多次地到学校里来;有两次带了小孩们来,在学校里吃饭。胡德芳凌乱、瘦削、饥饿得可怕,但仍然喧嚣、骚扰。她到处吵闹、谈论,在学校里跑来跑去;拖着鼻涕的小孩们跟着她跑。显然喧嚣使她暂时地感到轻松。“没有什幺了不起的事,就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她想。她甚至显得快乐,她和万同华姊妹大声地谈论杭州;往昔的一切,现在是特别的动人。她未谈到打牌,因为她已经发了誓;在暂时的轻松中,她正在抵抗强烈地袭来的诱惑。大家并不觉得事情有怎样的可怕。万同华提议说,可以在学校里挪借少数的钱,但张春田淡漠地摇头。在这些方面,他是异常严格的。

蒋纯祖对胡德芳感到厌恶和恐惧。特别在听见她兴高采烈地谈论杭州的时候,他厌恶她。作为生活底象征,他对她感到恐惧;作为一个女人,他厌恶她。他觉得她愚笨,可恶。这种情形是那样的强,他很多时候都用这个女人底名字来称呼这种情形,这种生活。他想,假如他要结婚的话,他便会被胡德芳包围、窒息、杀死!--胡德芳借到一点点钱,带着她底小孩们回去了。她买了一点米,剩下来的钱,放在小女儿底内衣口袋里,被母亲偷去了。她自己明白,因为企图保留着打牌的可能,她才没有把所有的钱都去买米的。她是在这种内心冲突里战栗着。打牌的可能,寻乐的可能,不停地蛊惑着她。她想,把钱放在小女孩底贴肉的口袋里,她便必会战胜诱惑。“她是你底血肉,你底生命,你底女儿;她幼小,天真,可怜,而这个钱,你看,贴着她底肉,有她底热气,你无论如何不许!”母亲的胡德芳说。她常常检查这个钱,抚摩它,并且吻女孩。但这个钱在这天晚上突然不见了。女孩说,奶奶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