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下)(第2/13页)

是阴雨的、粘腻的、不愉快的日子。他想喝酒,突然之间这个欲望变得极强烈。赵天知在他底黑暗的,狭小的屋子里,站在桌前,在一个石臼里捣药粉,他底母亲站在旁边和他用低而快的声音说着话。赵天知读了一些医药的书,在医治自己,并且和场上的土医生开了玩笑。他和母亲在谈论医药,母亲反对他。但显然他们并不互相抵销,老人处处觉得儿子比自己强;只是老人爱说话。看见蒋纯祖,老人就恭敬,拘束起来了。对于远方来的客人,这种家庭是非常殷勤的,虽然它是这样的贫穷、艰苦。因为这个缘故,蒋纯祖们就不常到赵天知家里去。常常是,在场上,在学校里的时候,赵天知和他们是平等的,但一到了家里,情形就两样了:赵天知立刻变得客气、殷勤、恭敬、连说话的姿态和声音都变得两样。在别的地方,当他们谈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们是常常争论的,但一到了他底家里,赵天知就总是尊敬地赞同,并且总是带着不变的,愉快的微笑。蒋纯祖觉得这是非常的有趣。

赵天知告诉蒋纯祖说,他昨天遇到一个医生,关于他底火气,医生说只能吃四钱大黄;医生说,吃多了就要送命,但他告诉医生说,他两天前已经一次吃了四两。医生吃惊,摇头,最后说,这是各人底肝气不同,等等。赵天知说这个小故事,带着不变的,愉快的笑容:他要告诉客人说,在他底家里,他是生活得很愉快,很愉快。这时赵天知底母亲就捧进泡炒米进来了。赵天知劝蒋纯祖一定要吃光。“你说你从前照的照片呢?我要看那位将军底签名。”蒋纯祖笑着说。他要看这个,因为赵天知曾经说过,他底一切东西都由他底母亲保存。他底母亲,记忆力是非常强的。

这是三年前的东西了。赵天知告诉母亲,它是怎样交给她的,它是怎样的形式,等等。母亲笑着,因为这将使客人愉快,恭敬地听着。然后她打开壁前的黑色的大橱。那里面是堆着衣服、罐头、盒子、破烂的书籍和画片--。一切看来是非常的凌乱。老人含着不变的笑容蹲了下去,开始寻找了。蒋纯祖笑着看着赵天知。

老人从里面抽出了一个破纸本,站起来,含着同样的慈爱的、简单的笑容,翻了一两页。她从纸页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纸包来,打开纸包、取出了那张照片。她把照片放在桌上,笑着看儿子。蒋纯祖注意到,她很少看他。照片退色、卷角、染污渍,老人笑着看儿子,露出缺牙,眼睛明亮。老人全部时间里未说一句话,她做了她底记忆力底表演,觉得这将使客人愉快,她满足、慈爱、打皱的、干瘪的脸上显出光辉。蒋纯祖突然觉得自己太轻率,也许会使老人感到失望,变得严肃起来。他注意到,在他看照片的时间里,老人不动地站在打开的橱前,笑着,捧着纸本。蒋纯祖觉得这里面有什幺异常的东西;他觉得,他底厌恶生活,是一种罪恶。他突然看着老人。但老人不看他;老人向儿子笑,显然她从这张照片想起了往昔的某些事情。

“她应该说什幺!”蒋纯祖想。

但老人始终未说什幺。她笑着藏好照片,关上橱,走出去了。显然是,农家底旧式的妇女,不向生客说话。蒋纯祖注意着外面的声音。显然老人在摘菜了。

“我不在这里吃饭!”蒋纯祖说,皱着眉。

“没有在人家--是的,没得!”赵天知向外面说,听见了母亲说什幺。

他们继续谈了简短的话,在谈话里赵天知不停地向外面回答。蒋纯祖注意起来,他们沉默了。老人在外面低语,显然是自言自语,赵天知不再回答她。她说到纸头、鸡、猪、牛、场上的人,谁走了,谁说不回来,等等。

赵天知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