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上)(第4/12页)

万同华不相信他会成功。万同华认为让鸟枪带信的事是绝顶荒唐的。它实在是绝顶荒唐的,但赵天知信仰自己底爱情和狡猾,万同华责备赵天知不听她底劝告;她说,事情没有那幺简单。赵天知很扫兴。“她在吃醋!”他想,使自己重新快活起来--他不知怎样这样地天真。

他和蒋纯祖去喝酒。他激动:伤痛、悲凉、奇异地快乐。

人们在这种时候很少能冷静的。无论怎样,结果是就要到来了。这是好的,这里是多年的生活,苦闷、忍受,于是在黑暗里投进了一道强烈的光明,人们临到了收尾:他们觉得是临到了收尾。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都变得强烈而鲜明,在这一切里面,有命运底悲凉的、甜美的歌。石桥场是昏沉、枯燥愚笨的,但现在石桥场是生动的。赵天知喝醉了,靠在污黑的墙壁上,凝望着街道。

是什幺力量给他带来了和石桥场底生活、思想、命运完全不同的生活、思想、命运?他想是神,是上帝。在世俗底烦琐的扰乱里,没有神,也没有上帝;但到了某一个严重的关头,为了自己底那种绝对的热情,人们就树立了偶像。一切都不能开玩笑;一切放荡和一切作恶,没有一件是开玩笑的。这里是生命、责任、愤怒,那里是黑暗的消亡。这里是灯火朦胧的石桥场,是阴湿的秋夜,泥泞的街道,故乡底苟且的,无出息的人们,那里是光明、战斗、生命和自由。这个刁顽的青年靠在酒馆底墙上,有时他睁大他底眼睛,有时他闭上;他是有着神圣的感觉。蒋纯祖是带着大的好奇心参与着他底这件事的;觉得能够帮助这样的朋友,蒋纯祖非常的快乐。因为他们底观念不但不互相冲突,并且互相激赏的缘故,在这里就有了一种新的状况:他和孙松鹤与蒋纯祖之间的状况相反,也和孙松鹤与赵天知之间的状况相反。孙松鹤严厉地批评赵天知,显然他不能忍受赵天知底荒唐。但蒋纯祖以赵天知底荒唐为快乐:他觉得,正是荒唐的,永不止息的冲击,能够破坏旧有的,灰沉麻木的一切。他对赵天知有热情的想像,他们底一切迅速地提升到那种社会的、绝对的意义上去。他绝不能够把自己提升到这样的意义上去,所以他积极地参与着赵天知底这件事,他在里面感到光荣。他确信赵天知需要他,因他底帮助而感到光荣:常常的,由于这种确信,造成了生动的友情。蒋纯祖相信自己是演着重要的角色的,常常在欢乐中不停地嘲笑着赵天知。但有时他在嘲笑中碰到一种冰冷的东西,变得惶惑而严肃,今晚的情形就是如此。

赵天知从不向别人说出他底感激来,他相信一切将由他底生命本身来证明。别人向他说意见的时候,他总是沉默着,他从不说出他底判断和感想来,事后也不说。他也不和别人辩论;他觉得行动是最好的证明。在苦闷里,有很多的想头,有时他想再去当兵:“生活是那样简单,一颗子弹就完事!”有时他想出家去做和尚,或者上山去当土匪。他是很认真地这幺想的:在目前的生活里,他看不见出路,在绝对的热情里,出现了这些险恶的焦点。他看见了一切丑恶、堕落、不幸;关于这个社会底现实他知道得特别多,他有颓唐的、逃世的思想。依然是中国底幽灵在这里缠绕着他;他喜欢哼古诗,总是关于命运的。但命运的观念,由于那种绝对的热情,有时就爆发了辉煌的光彩。

在苦闷中他思索哲学的问题。一般地看来,他思索得很怪诞;然而他极端认真。有一次,他告诉蒋纯祖说,他很怀疑,他不知道曹操底“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对不对;他说他想这是对的。蒋纯祖觉得希奇,差不多就要讽刺起来了,突然看到了藏在这句话底下的那严重的一切。于是,像那些牧师一样,蒋纯祖说教了两个钟点。他说这是不对的,绝对不对的。他说,人们应该相爱,人们不应该为个人而仇恨;不应该有“天下人”的观点,而应该有历史的观点;不应该有个人英雄主义的观点,而应该有人类的观点;而在残酷的历史法则下,严格说起来,每一个人都不幸,值得怜悯,因为他们不自知。这是近乎基督教底宣讲了:爱你的邻人。显然蒋纯祖值得怜悯,因为他,这个英雄,说教者,毫不自知。赵天知沉默地听着,没有表示意见。他想蒋纯祖底话有些是对的,有些则不对;他接受了他认为对的,他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差不多每天都想到他所接受的真理,用它批评自己底行动。但他从不向蒋纯祖说出来。蒋纯祖感到惶惑,觉得自己是碰在什幺一种冰冷,冰冷的东西上面了。在这里,有着人们称为农民底沉默和执拗的那种东西。蒋纯祖觉得不能满足。蒋纯祖从未能希望孙松鹤,或其他这一类的朋友改正他们底弱点,因为这种弱点使他底自私心兴奋,多半的时间,他看不出他们底弱点来,只是感到不满、嫉妒、苦恼。但他竭诚地希望赵天知能够改正他底弱点。他和赵天知底命运的观念斗争,并和他底颓唐的、逃世的思想斗争。在他蒋纯祖自己这种命运的观念,这种颓唐的、逃世的思想,包含着一种虚荣心,包含着什幺一种浪漫主义,它们只在虚荣心上才危险,这一点他很明了。但赵天知这里,是冰冷的真实。蒋纯祖有时希望,作为一种救济,激起赵天知底某种虚荣心来,于是他就领着他游历了这个时代底政治的、文化的、艺术的国土,但这是荒谬的。赵天知以有这样的朋友为光荣,闹得更荒唐,此外便再没有什幺了。当他知道赵天知在女人们面前说着他的时候,他就感到愤怒了;在女人们面前,赵天知总是小弟弟,这是可爱的,而光荣的蒋纯祖遇到了一切冰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