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上)(第3/12页)

赵天知阴郁、疲惫、赤着脚,破裤子上沾满了泥水。他向鸟枪笑,鸟枪就装出什幺都不在乎的样子,向他走来了。他们一同去喝茶。

这个十块钱,是一个乡下人托他带给他底父亲的,但现在他不管这些。在急迫的情绪里,赵天知是非常的直接,非常的勇猛。他向鸟枪问起了吴芝蕙。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凡是同情他和吴芝蕙的,就是他底喝血酒的朋友,否则就是敌人。这个恐吓使鸟枪困窘,他摇头、沉默着。于是赵天知在突然之间变得非常的体贴、温柔,他脸上有女性的表情。

“不要骂我,老兄,我心里好焦,好苦啊!”他说。

鸟枪固执地摇头。他把手指插到深厚的头发里去,看着赵天知。

“老兄,我们抽一口去吧!”赵天知说,鸟枪是有嗜好的。

鸟枪底表情有了变化。他底脸变白,变红;他的嘴唇战栗着。显然他很痛苦,他底内心有着斗争。那些在利欲面前总要发挥的灵魂,就是这样地,出卖了他们底家庭和祖国的。鸟枪盼顾,假装没有听见赵天知底邀请。他脸上有麻木的表情。最后他笑出兴奋的、痛苦的声音来。

他们进了鸦片馆,随后,他们进了酒馆。

“老兄,这个场上的事情,哪个都伸不得手啊!”分手的时候,鸟枪亲密地向赵天知说;“你,我,心里知道!一个人,总要讲那幺一点交情幺!”鸟枪说,流下鼻涕来。

赵天知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请鸟枪替他带去。他很坦白地让鸟枪看这封信。为了表示信任,鸟枪当时没有看,鸟枪说:要得,要得!然后向信上吹了一口气,迅速地封了起来。鸟枪果然把这封信送到了。

赵天知挖空了头脑,艰苦地思索了一切字眼,写了这封信,在这封信里,他说:爱情是神圣的,自由更神圣。他问蒋纯祖那首诗怎幺写,蒋纯祖告诉了他。“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请你注意。”他写,在“爱情”、“自由”、“注意”这三个词旁边加上了双圈。他称吴芝蕙为纯洁的、高贵的仙女;他请他底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在明天黎明的时候在那个池塘边上等他,和他一同离开故乡,飘流到天涯海角去。“假如明天不行,你就请你弟弟在今晚以前带一封信来,切记切记。”他写。

回信并没有来,那幺是明天早晨了。

赵天知有很多的想像,纯洁的、高贵的仙女是一个,一同逃到城里去卖汤元或者卖香烟,又是一个。后一个是计划得很周密的,他想:假如卖汤元,他挑担子、生火、洗碗,他底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就揉米粉。另外还有世俗的称呼,他总是向蒋纯祖称吴芝蕙为他底老婆,使蒋纯祖非常的奇怪;他称她肚子里的新的生命为他底儿子,虽然他确实不知道他底儿子现在究竟在哪里,他却替他取了名字。他确实知道,卖汤元的时候,他底儿子赵小知坐在旁边的竹篮子里,是非常有意义,非常幸福的。

今天他并没有能探听出来赵小知是否还存在,鸟枪说,对于这个,他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但赵天知觉得满意,他相信赵小知一定存在。并且一定是一个勇敢的、猛烈的家伙。

蒋纯祖从姐姐那里借了钱来,给了他一部分。一直到晚上他都非常的兴奋、快乐:在明天黎明的时候,他就要告别这个可恶的石桥场,投奔到远方去了。他记得他底先生和他底师母底故事,这个故事激动了他。这个故事是非常浪漫的:十五年前,张春田从他底岳父家里用手枪抢走了他底妻子,带着她逃到上海。

“现在轮到我了!”他想。

是的,现在轮到他了。晚上他去看了父亲,然后去看了师母,他说师母很爱他,他底想像是愉快而放任的。他尊敬万同华,但他底想像对万同华做着同样的游戏。某次他生病的时候,万同华照料他,他忽然觉得幸福,和她调情起来了;“我们相逢太晚了!”他说。其实是并不太晚,但他明白这是没有可能的,因此是太晚。万同华不理他。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本《少年维持之烦恼》来借给万同华看,万同华即刻就还给他,说:不好看。讲着钟情和怀春之类的书,讲着失恋、厌倦、和自杀之类的书,万同华是讨厌的。此外赵天知还哼了几首古诗送她,她收下了,但蒋纯祖注意到,她根本没有看。她待赵天知如兄弟,现在赵天知就向她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