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第4/17页)

蒋纯祖跨过去,蹲下来。蒋纯祖突然伸手摸老太婆底表情恐怖的脸,发觉她死了。同时他觉察,右边的墙壁粉碎,从墙壁外面,有浓烟挟着火焰升起来。

院落里顿时充满了辛辣的浓烟。蒋纯祖又摸触了一下那个可怜的老太婆--他想起,她是异常刚愎,时常无端地干涉蒋淑珍底家政的;她总是大声申诉。这样好,那样不好,他记得,大姐总是焦躁地笑着,听着她--在浓烟中跳进窗户。

他用尽他自己吃惊的大力打碎了一口箱子,检查里面的东西,终于他选了傅蒲生底一件黑呢大衣,脱下自己底破烂的棉大衣,穿了起来。他跳出窗户,在浓烟和燃烧的炸裂声中注意地绕过老太婆底尸体跑出门。

蒋纯祖跑到大街上。这是十二月六号,在淳化各处已开始了残酷的争夺战。中国军底司令部遗弃了,或失去了,南京外围底大部分重要的据点,囤兵于城内,这些军队将除长江以外无退路。指挥不统一,南京是在可怕的混乱中;然而走到太平路上,蒋纯祖发现南京是在阴沉中:一切力量都发露了出来,在大街上阴沉地流动。

各处有火焰,远处有连续的爆炸声,近处有高射炮底孤军射击。浓烟弥漫了天空,浓烟在强劲的冷风中飘荡,房屋瓦砾场和道路呈显着特殊的灰色;每一扇门都紧闭,呈显出特殊的萧条和阴沉。在太平路上,有大群黑的褴褛的军队和军用卡车向中华门底方向走;有难民们底凄惨的乌合群向挹江门或水西门底方向走。而有一些和逃亡的心理搏斗着的,无处可去的男子们,则从家中出来,大街小巷地紧张地乱走:他们为什幺要这样走,谁也不能说明。

而这一切流动,都是静悄悄的;在各种炮火底声音下,更显得是静悄悄的。在各种人们中间,是混杂着一种特殊的人物,那是卖食物的穷苦的小孩和男子们,间或也有妇女;他们是冷酷而决断:他们是,以生命做本钱,索取高的代价。他们表明:无论经过怎样的炮火,他们是还要活下去的,南京,是还要活下去的,一如它曾经活过来。

大量的军队,大部分是狼狈不堪的,河流一般在街道上流动;他们是走向和人民们相反的方向。他们是特别地阴沉。蒋纯祖好久在街边站着,等军队通过。在看见小小的,标明着龙或虎的战车时,他总有激动:他记得,在城外那个中学读书的时候,他时常看见这些战车在公路上行驰,在黄土路上印出深深的轨迹;他每次总激动,想到这些战车底前途。现在他是像看见了这种亲密的朋友一般,这个朋友悲壮地向他表明了自己底现在的,和将来的处境,并使他想到他们往昔在乡野中的凄凉的友谊。

蒋纯祖是昨天从下关进城的,经历过那里的困难,所以现在向水西门走。但道路时常被阻塞:有时被火焰阻塞,有时被军队阻塞,有时被从难民们中间发生的恐怖阻塞。这样一直到晚上,蒋纯祖疲倦,饥渴,昏迷,挤在无尽的难民和车辆中间出了水西门。

夜里依然行走。背后是南京城底鲜明的火光。第二天黎明,蒋纯祖无力,和很多人一样,在离南京三十里的一个村庄里,在一家屋檐下睡了下来。醒来的时候,天在落雨,他继续行走。那无穷的难民,是像决堤的水流浸到旷野里去一样,在各个道路上分散,在第二天的行程里便显得稀薄了。第二天下午,剩下来的人们遇见了溃乱的兵群,在恐怖中向各个方向逃奔,有的妇女们就在地上睡下来,声明再也不走了。蒋纯祖,在昏乱中--他是开始了他底求生的长途,除求生外再无别的意念--想到和人群一起逃奔是不好的,独自向荒野逃亡。晚上他到达江边,在江岸上绕了一圈,没有力气再走,在江边的一个荒凉了的村庄中停了下来。在仔细地察看了周围,掩藏了自己底身体以后,他便睡着了。他是睡在潮湿的稻草堆中,他是像所有的人一样,明白自己底生命底可贵,而显出人类和野兽所共有的简单的求生本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