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第2/17页)

傅蒲生家底邻居已搬空,侧门敞开着,蒋纯祖就从这侧门出入。院落里,是狼藉着字纸,破絮;在垃圾中有一只雏鸡底尸体。天阴沉,无风,然而寒冷。院落和墙壁,因为寂静,呈显出单调的灰色。蒋纯祖站下,看大姐底家屋,并看自己从那里出入的那个窗户。他想到,就在三个月前,这里还有着眼泪,责备,抚慰;就在三个月前,他带着幻想和雄心出发,认为自己绝不回顾这个家屋。于是他想到,他底那些绝对的愿望,是不再有实现底可能;他是被遗弃了。

在蒋纯祖离开的时候,南京是兴奋而热烈,而且,蒋纯祖觉得,很安静;在他带着可怕的经验回来的时候,它,南京。是加深了他底经验。南京是在敌人炮火底射程内,街道和住宅荒凉,像蒋纯祖所看到的那个兵士一般阴沉。蒋纯祖觉得一切是进展得太快--他决未想到南京会在敌人炮火底射程内--而自己是生活得太疾速:他决未想到他会在三个月内便完全丢弃了往昔的一切,而学习到那种阴沉,被迫接近新的命运。

蒋纯祖是觉得这个世界底速度太可怕,像以前觉得这个世界太迟笨一样。这个世界,是越过了他底热烈的,年轻的心灵所要求的:如人们所看见,如他自己所知道,他底心是并不曾准备这样冷酷的毁灭的,虽然在离开南京的晚上,他祈祷毁灭。在那种浪漫的,停顿的感情遭受了打击后,蒋纯祖是被迫明了了自己。因为这,他对那个矮小的兵士底态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蒋纯祖虽然短促地想念往昔,哭了起来,却并不真的想往昔回转的。纵然在如此的绝望中,他也感觉到他心里是有了新异的宝贵的东西,并觉得将要领导他走更艰苦的道路的,正是这种东西。蒋纯祖,是像大半青年一样,毫无疑议地顺从了他目前所处的世界,即战争的毁灭的世界。像他在三个月前顺从那个浪漫的,热烈的世界一样。

他未考虑他此刻应该怎样;他只是在不意识中,对他自己和他所处的环境作了一种紧张的精神活动。他是理解了这个环境底本质,即无情而阴沉。于是这个感情丰富的,多幻想,软弱的青年,在某种努力下,被所谓阴沉这种东西伪装了。他想,在此刻,一切人都是可怕的,自己也是可怕的;一切善良,像一切恶意一样,是可怕的。蒋纯祖,没有像平常一样经过那种道德底激动,在哭泣后,在遇见那两个兵士以后,便信仰一切人都应该凶恶,或应该被凶恶伪装了。他认为,那个矮小的兵底给钱,并不是一种善行;而那粗暴的兵士底行凶,并不是一种恶行:正像他在途中所经验的,那两个兵士,是由于某些偶然的机缘,便会毫无保留地调换位置的。人类底情操,是变动得像江南平原上的战争一样快。或者说,人类底情操,是不变的:罪恶和善良总是那幺多,而一切人都倾向利己,在毁灭中便倾向残酷。

这种内心底思索,对于蒋纯祖,是比他此刻将如何这个问题更重要。蒋纯祖是那种诚实的青年:在这个时代底教养下,诚实于他认为对于生命是重要的东西。现在,在远处的爆炸声中,在冷风中,在绝望中,他认为这个世界底善与恶的问题是最重要。他认为,正是因为没有理解这个问题,他底某些行为才那样可耻,正是因为不明白善与恶,他底心才如此绝望。

他是站在这座荒废了的住宅中,不感觉到形势底急迫,思索着善与恶。他是从凄凉中站了起来,怀着奇特的戒备凝视着面前的门窗,想到在这些门,这些窗户中,在几个月前,是怎样地充满了生活底纷扰,充满了公开的笑声叫声和秘密的眼泪,充满了蒋淑珍底慈祥而悲苦的努力和傅蒲生底酒辞的喧嚷--他是在想到这些的时候,想着善与恶。他觉得他以前毫未理解到这种生活底善与恶。他想到,蒋淑珍底慈祥与爱护,不但丝毫不能影响他底命运,并且徒然地增加他底苦恼,--他是想得很冷静,虽然他刚才还为这些啼哭--所以,对于他,不是善行也不是罪恶。而对于那个比他还要利己的大的世界,更不是善行或罪恶。但对于蒋淑珍自己,他冷静而遗憾地想,是善,也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