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第4/10页)

蒋秀菊,露出了那种高傲的、疲乏的样子,皱着眉站了下来。在这个热闹的街上,她充分地感到自己是教会女中底学生。她觉得这里一切都无聊。正因为这里的一切,她想起了自己底朋友们。在纷扰的、烦恼的城市里,高傲的人们惯于想到自己有些什幺,以和各种引诱和刺激抗衡。

蒋秀菊不耐烦地注视着行列。她嫌恶那些鞭炮。想到将要看见孝子和棺材,她就震动了一下,低下了眼睛。“多幺讨厌!”教会女生想,望着前面:穷苦的人们扛着二十四孝。

二十四孝走近来了。看到那最前面的一个,蒋秀菊就惊吓起来,把皮包提到嘴边。她跑了一步又站下。随后她不顾一切地叫起来,冲了过去。

她所看到的,就是那个已经死了好几个月的蒋蔚祖!蒋蔚祖麻木地,蹒跚地走着路,扛着「王祥卧冰”。他底头发那样长,他底脸上涂着泥污和鼻涕。他所穿的衣服--假若还能叫做衣服--在一个叫花子身上,是很适当的,但在蒋家底儿子身上,是骇人的。破布片垂着,胸部和肩头都露了出来;下身的布片垂到膝盖,露出了破烂的腿。

在他底疲倦的眼睛里,是有着一种沉醉的神情。他是什幺也不看,生怕落后,蹒跚地走着路--拖着他底尸体。好像他并不是走在人群里,好像他是走在荒野里,因为目标还没到达,所以他还爬着。一个内心的目的,一点点埋藏在死灰里的微弱的火花,是可以拖着一个尸体在荒野里走这幺多路的呀!

这个怨鬼,是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南京,出现在他底妹妹面前了:为了赎罪,扛着二十四孝图!

蒋秀菊,在认出哥哥来的那瞬间,和惊吓一同,心里有恐惧的感情,觉得,一个教会女生,在这幺多人面前,认一个乞丐做哥哥,是可怕的。所以她跑了一步又站下。

立刻她为这感情而感到空前的、燃烧般的痛苦。为了这个宿命的感情,她底洁白的生命是有了一个痛苦的创伤。人们时常看到,安静地生活着的人们,突然地、不为什幺地就倦厌起来、痛苦起来,感到无可安慰,就是因为过去的秘密的伤口又在流血了的缘故。

当她如火焰一般地,在众人底骇异下跑上前去的时候,她底创痛是已经无可挽救了。为了消灭这个不洁的创痛,她抓住了这个乞丐,哭出声音来了。她底皮包落在地上。她以燃烧着的、恐怖的眼睛盼顾着。

蒋蔚祖麻木地看着她。为什幺,他既是在荒野里行路,还会被人拉住吗?但妹妹底哭声和恐怖的眼睛使他颤抖了起来。他颤抖起来,她像要逃脱,但露出了无力的、乞怜的、小孩般的表情,二十四孝图跌下来了。

人们围成圈子。立刻有褴褛的小孩抢起了二十四孝图扛在肩上。出丧的行列照旧地前进着。

“阿哥,阿哥,阿哥呀!”蒋秀菊,带着所有的爱情和沉痛,大声叫。

在这个叫声下,那种消失了很久的人间的情感在蒋蔚祖心里苏醒了。他眼里有了泪水,他发白,晕过去,倒在蒋秀菊底勇敢的、迅速的手臂里。

“他是你什幺人?”一个老头子轻轻地、冷淡地问。“是我哥哥!”蒋秀菊严厉地回答,凝视着附近的玻璃窗上的闪耀的阳光。

※ ※ ※

蒋蔚祖被运到蒋淑珍家,而苏醒过来之后,怀孕的蒋淑珍,就坐在床边哭着。蒋秀菊苍白,带着严厉的表情--对于别人底,和她自己底错误她都不能饶恕--,坐在椅子里。另一边房里,蒋淑媛和男子们在紧张地商量着这件事。第一,是不是要把金素痕结婚的事情告诉蒋蔚祖;第二,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消息让金素痕知道。

傅蒲生和蒋淑珍一样,认为不能够告诉蒋蔚祖,因为显然的,蒋蔚祖是为了对金素痕的希望才活着的。蒋淑媛则认为能够告诉,她底理由是:假若还存着希望,蒋蔚祖便不会出走,而告诉他,就可以使他完全断念。这样就可以控诉金素痕重婚,而在诉讼上取得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