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第3/10页)

渐渐地,在时间底冲洗里,金素痕就得到了宁静的悲哀。用一种非常的力量,这个女人压下了可怕的迷乱,结了婚,照旧过活着。夜晚睡去,白天醒来,可怜的金素痕就觉得自己已经平安了。

三月中旬的一天,阳光照耀着的、新鲜的早晨,蒋秀菊经过中华路去看一个朋友。她是美丽、俊雅、新鲜,提着小巧的皮包,像每次一样,沉思着走着路。在中华路中段,当她过街时,她遇见了列队进城的军校底学生们。他们整齐地在道路中央前进着,唱着歌,并且喊口号。蒋秀菊皱着眉站下来,让他们通过。这个严肃的、进行着的、年轻的男子们底队伍,是突然地在蒋秀菊底沉静的心里惹起了一种混合着欢乐的恐惧。她庄严地站着,望着对面的屋檐:屋檐照在阳光里。她感到通过着她底身边的男子们都在看她;她在这些目光里,就像屋檐在阳光下。她突然地,恐惧而欢乐地,感到了这个春天的早晨底全部的美丽,并感到自己是年轻、骄傲、美丽,在面前摆着一切。

军校底学生们通过着,唱着歌。

“他们到哪里去?这幺早!”蒋秀菊轻蔑而又温柔地想,望着对面的屋檐。“但是我管他们到哪里去!”她想。“我现在要出征,我爱人要同行--”军校底学生们通过空旷的道路,整齐地踏着皮鞋,由长官发了号令,以粗哑的、无表情的声音唱着歌。

“我现在要出征,我爱人要同行!”他们机械地摇摆着手臂,唱着歌;阳光辉耀着;在阳光里,站着一个娇美的女郎。好像只是为了这个,他们才列队到街上来,并且唱歌的。

蒋秀菊被吸引,不觉地看着他们。她接触到了几对明亮的、匆促的眼睛。有人红着脸,皱着眉,闭紧着嘴巴通过蒋秀菊面前,因为觉得一个这幺大的男子在街上唱歌是可羞的,尤其在一个少女面前唱什幺“爱人要同行”是可羞的。蒋秀菊脸红了,立刻转身沿人行道走去。

“啊,他们真有趣!”她想。“但是,我喜欢孤独!”她温柔地向自己说,看着面前的道路上的阳光。

“收复国土!”队伍继续通过,发出了咆哮。

蒋秀菊站下来重新看着他们。她觉得,在这个洪大的喊声下,她失去了什幺。失去了什幺细致的、温柔的东西。这个洪大的喊声占领了街道,于是街道、阳光、麻雀、兴奋的人们,遗忘了她,蒋秀菊。

队伍通过着。两旁停着车辆和人们,队伍流动着,像无波的、峻急的河流。

蒋秀菊几乎不可觉察地皱了眉,有了烦恼的表情,沿着屋檐走去。

“大家说中国要亡了。有谁负责这些人底命运?有谁负责我底命运呢?”她想。但心里感到,是这些人自己,负责这些人底命运,是她自己,负责她,蒋秀菊底命运。因为她,蒋秀菊,和这些人,都活着。因为是春天,并且阳光是这样的美。

“我应该安静,否则就不好了!”她在心里说;这是对瞬间前所感到的一切说的。像青年男子们不敢有过多的激情一样,少女们不敢有过多的春天、阳光、烦恼--她走进了石块铺成的街道。阳光在附近的玻璃窗上闪耀着,远处有喊声。

她听见了迎面来的锣声,看见了从十字街口向这边转弯的、激动着的人群,首先是褴褛的、叫嚣的孩子们。在人群上面,在阳光里卷垂着蓝色的、白色的幔帐和黄色的旗帜。因为道路太窄,她在一家店铺门前站了下来,以便让这个出丧的行列通过。

这个队伍,前面的一段是杂乱而纷扰的,展览着穷苦的人们。像一切出丧的队伍一样,只在最后面才出现那种必需的悲哀与庄严;在前面,幔帐和旗帜飘扬着或卷垂着,展览着富有,也展览着贫穷。敲锣的是一个粗野的老头子,他跑在最前面。其次是鞭炮,不绝的鞭炮;褴褛的孩子们钻到大人们底踏动着的脚下去,抢夺着鞭炮。街道两边站满了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