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一章(第3/9页)

“拿来,两块钱,我看见的!”这个赤裸着的女人叫。

邻妇底脸上有了痛苦和嫌恶,把钱交给陆明栋,转身走开去。

陆明栋,带着极大的虔敬,和极单纯的少年的谦逊,走上了踏板,把钱交给那只可怕地伸着的手。陆明栋看着这只手,觉得这只手有某种神圣,在心里怀着敬畏。交了钱,他站在踏板上,以闪灼的眼睛盼顾。他觉得这个世界是起了某种变化了。

“谢谢你,大少爷!”这个女人突然用假的、温柔的声音说,笑着像少女。

陆明栋咬着牙,勇毅地咬着牙,跳下了踏板。

“明栋,我叫你,听见了没有?”在巷口,苍白的、眩晕的姑妈厉声说。

“走,死囚!来要债反贴本!我是行善,人家晓得了又要说我不中用!不准告诉别人,知道不知道?”她愤怒地说,走出了巷子。

“但是,也的确想不到!”姑妈变了声音,自语着。“可怜原是好好的生意人,偏是心里一动,看上了秦淮河!说起来倒是我害了他!当初要是不借给他,他也不会造什幺船的!可怜秦淮河当初那般光景,哪一天不花天酒地。但是害了多少性命啊!”她烦恼地说。

显然她心里有着苦闷。刚才的那一切是很可怕的,姑妈已经失去了那种准备哭泣的,悲哀的感情。她经历着那种苦闷,觉得在心里有什幺东西没有弄清楚,并且不能忘掉,她恍惚地,烦恼地自语着。

“这还了得!”她想。她没有把这个思想用任何一种方式说出来,因为怕陆明栋知道她底弱点。她暂时不能明白这个思想底意义,但觉得对于这个人间,对于她自己,她必须经常存着严厉的警惕。

在来到那个河岸以前,姑妈为金钱和道德痛苦,在离开河岸后,她装做为金钱和道德痛苦,并自以为是真的--姑妈喜欢把一切都弄清楚--心里却有着渺茫的、不确定的苦闷。

她不能让这种苦闷继续下去,像一切老人一样,她不能让任何一种陌生的东西进到她底固定了的,清楚明白的心里来。于是,代替那个计划好了的,庆祝金钱的、道德的、凯旋的欢宴,她走进了夫子庙一家菜馆,要了香肠和酒。

陆明栋露出深沉的、勇毅的神情喝着酒。姑妈沉默地看着他,一点都不阻拦。

像每年一样,姑妈到龙潭乡间去作消夏的小住,享受单纯的亲戚关系所给予的温暖,权力,和“我是存在着,生活着的”这个信念--这些于姑妈都是必需的。用她自己底话说,她是去看姨侄女。她用兴奋的声音说这句话,脸上带着骄矜的、欢乐的光彩,因为她在这句话里说明了别人用另一种方式说明的,强烈的东西。

人们时常看见孤零的老太婆,精明而兴奋地在街上走着,提着为老年人所特有的,使年轻人感到苦恼的行李--白布包袱之类,而用大声和所遇见的一切熟人说:她是去看姨侄女。人们觉得这是无谓的--看姨侄女。老太婆们不能用另一个字眼来说。但老太婆们是在这里说明了她为它活着的那个强烈的,主要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沉默使人们距离,言语--人们只能使用自己底那一句话--也不能使人们互相交通。

在南京底有名的苦热里,老太婆不知疲倦,到处跑着。姑妈到龙潭去,安排好了应该遗忘什幺,和应该得到什幺。于是姑妈果然就满足了。

姑妈很有做客的嗜好。姑妈有着做客的全套的语言和风致,有时还有眼泪,但姑妈正是在这一切里面才经历到可惊的真实和感动。当她带着假的笑容向她底姨侄女高声地夸张并假造一切生活在苦恼时,她眼里就有泪水;并且由于她所感到的“看姨侄女”的欢乐,她在心里真的哭了。“这一年来,我老太婆是无时不在想你啊!秀英,我底儿子!你晓得老太爷是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