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敲门声(第3/4页)

——我的女儿一天天长大,变得懂事而可爱。妻子完全适应了跟我在一起的生活,她接受了我的闲散、懒惰和寡言。我开始了我的那些村庄诗的写作。我最重要的诗篇都是在这个院子里完成的。

有一首题为《一个夜晚》的小诗,记录了发生在这个院子里一个夜晚的平凡事件。

你和孩子都睡着了

妻 这个夜里

我听见我们的旧院门

被风刮开

外面很不安静

我们的老黄狗

在远远的路上叫了两声

我从你身旁爬起来

去关那扇院门

我们的院子

有一辆摔破的老马车

和 一些去年的干草

矮矮的土院墙围在四周

每天进来出去

我们都要把院门关好

用一根歪木棍牢牢顶住

我们一直活得小心翼翼

没有更多东西

放在院子

妻 这个夜里

若你一个人醒来

听见外面很粗很粗的风声

那一定是我们的旧院门

挡住了什么

风在夜里刮得很费劲

这种夜晚你不要一个人睡醒

第二天早晨我们一块儿出去

看刮得干干净净的院子

几片很远处的树叶

落到窗台上

你和女儿高兴地去捡

许多年后,我重读这首诗的时候,我被感动了。这个平凡的小事件在我心中变得那么重大而永恒。读着这首诗,曾经的那段生活又完整地回来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我打开屋门,看见院内积雪盈尺,院门大敞着。一夜的大风雪已经停歇,雪从敞开的大门涌进来,在墙根积了厚厚一堆。一行动物的脚印清晰地留在院子里。看得出,它是在雪停之后进来的,像个闲散的观光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还在墙角处撕吃了几口草,礼节性地留下几枚铜钱大的黑色粪蛋儿,权当草钱。我追踪到院门外,看见这行蹄印斜穿过马路那边的田野,一直消失在地尽头。这是多么遥远的一位来客,它或许在风雪中走了一夜,想找个地方休息。它巡视了我的大院子,好像不太满意,或许觉得不安全,怕打扰我的生活。它不知道我是个好人,只要留下来,它的下半生便会像我一样悠闲安逸,不再东奔西跑了。我会像对我的鸡、牛和狗一样对待它的。

可是它走了,永远不会再走进这个院子。我像失去了一件自己未曾留意的东西,怅然地站了好一阵。

另外一个夜晚,我忘了关大门。早晨起来,院子里少了一根木头。这根木头是我从一个赶车人手里买来的,当时也没啥用处,觉着喜欢就买下了。我想好木头迟早总会派上好用处。

我走出院门看了看,大清早的,路上没几个人。地上的脚印也看不太清。我爬上屋顶,把整个村子观察了一遍,发现村南边有一户人正在盖房子,墙已经砌好了,几个人站在墙头上吆喝着上大梁。

我从房顶下来,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去,没到跟前便一眼认出我的那根木头,它平展展地横在房顶上,因为太长,还被锯掉了一个小头。我看了一眼站在墙头上的几个人,全是本村的,认识。他们见我来了都停住活,呆呆地立在墙上。我也不理他们,两眼直直地盯住我的木头,一声不吭。

过了几分钟,房主人——一个叫胡木的干瘦老头勾着腰走到我跟前。

大兄弟,你看,缺根大梁,一时急用买不上,大清早见你院子里扔着一根,就拿来用了,本打算等你睡醒了去给你送钱,这不……说着递上几张钱来。我没接,也没吭声。一扭头背着手慢悠悠地回来了。

快中午时,我正在屋子里想事情,院门响了,敲得很轻,听上去远远的。我披了件衣服,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移开顶门的木棒。胡木家的两个儿子扛着根大木头直端端进了院子。把木头放到墙根,尔后走到我跟前,齐齐地鞠了一躬,啥都没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