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身上有五六个魔鬼(第2/6页)

他沉默片刻,喊起来:“不,我不会像一头羊似的向死神伸直脖子,并对他说:‘割下我的头,好让我马上进入天堂!’”

左巴的话使我困惑。那么是哪一位圣贤试图教诲他的信徒要自愿按照规律行事?去顺应必然并把不可避免的事变成自愿?这也许就是人类通往解脱的唯一道路。这是可悲的,但没有其他道路。

可是反抗呢?人类为战胜必然做出的堂·吉诃德式的反应,使外在规律服从心灵的内在规律,否定存在的一切,按照内心规律,即与自然的无情的规律相反的规律,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一个比较纯洁、比较道德、比较美好的世界?

左巴打量我,见我无言以对,就轻轻地拿起笼子。生怕惊醒鹦鹉,他把笼子放在头旁边,躺了下来。

“晚安,老板,到此为止吧。”

强劲的南风从非洲吹来。它催促克里特的蔬菜、水果和乳房成长。我感到它掠过了我的前额、嘴唇、脖颈。我的脑子就像一颗果实似的爆裂、膨胀起来。

我睡不着,我不想睡。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是感觉到在这闷热的夜晚,有什么东西在我内心长大成熟了。我无比清醒地经历着这出人意料的景象:我看见自己变了。一直发生在我肺腑的阴暗深处的东西,如今在光天化日之下展现在我眼前。我注视着这奇迹。

星光逐渐暗淡,天空明亮起来。在这光明的背景中出现了山峦、树木和海鸥,犹如用彩笔勾绘的一幅精美的图画。

天亮了。

几天过去了。麦穗成熟,带着沉甸甸的颗粒垂下来。油橄榄树上蝉声响彻。蒸气从海上升起。

左巴每天一早就不声不响地上山。架空索道安装接近尾声,支柱都已竖立,缆索已拉好,滑轮已挂上。疲惫的左巴天黑才回来,升上火,准备饭,而后我们吃起来。我们都避免唤醒心中可怕的魔鬼:爱情、恐惧、死亡。我们不谈寡妇,不谈霍顿斯太太,也不谈上帝。我们保持沉默,只望着远方和大海。

面对左巴的沉默,一些永恒而徒劳的声音又在我心中浮起。我胸中又充满焦虑不安。这世界是什么?它的目的是什么?在我们短暂的生命中,怎样做才能有助于达到这个目的?左巴认为,人的目的在于通过物质制造欢乐;也有人说是创造精神。但为什么?目的何在?当肉体分解时,我们称之为灵魂的是不是还留下点儿什么?或者什么都留不下。我们对永恒有不可息止的渴望,这永恒是否并非来自我们自身的永生不灭,而是来自在我们短暂的生命中,为某一永恒事物做出的贡献?

又一天,我起来梳洗。大地仿佛也刚起身,她显得容光焕发,面目一新。我走上进村的路。左边,靛蓝色的大海风平浪静;右边,麦田像一大片金色长矛。我走过枝繁叶茂结着小果实的“小姐树”,匆匆穿过寡妇的花园,没有回头。眼前是被遗弃的荒凉小旅馆,门窗都没有了,狗在院子里出出进进,房间空空荡荡。在死者的房间里,床、箱笼、椅子全都不见了。只有在房犄角,一只后跟磨破、还带着红绒球的拖鞋,仍忠实地保留着女主人的脚形。这只可怜的拖鞋要比人更富有同情心。

我回得很迟,左巴已升起火准备做饭。他显然知道我从什么地方来,皱起眉头。经过这么多天沉默,今晚他终于敞开了心扉。

“老板,每一次悲伤,都把我的心碎成两半。尽管这个心伤痕累累,但很快会愈合,伤口会消失。我全身布满了伤痕,所以我才能顶得住。”

“你把可怜的布布利娜忘得真快啊。”我粗暴地说。

左巴也生气了,提高了嗓门:“新的道路,新的打算!我不去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也不问明天将要发生什么。我关心的是今天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情。我说:‘你现在在干什么,左巴?’—— ‘我睡觉。’——‘那就好好睡!’‘你现在在干什么,左巴?’——‘我在抱一个女人。’——‘那就热情地搂她,把什么别的都忘掉,世界上只有她和你,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