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们都是兄弟(第2/5页)

他解开衬衣,脱下长裤。

“拿灯来!”他命令道。

我提灯靠近瘦骨嶙峋的黝黑身体,那胸前布满了弹痕和刀疤,简直像个漏勺。

“再看看另一边。”他转过身,让我看他的背部。

“看,后面连一点儿伤痕都没有。懂了吗?现在把灯拿开。”

“愚蠢!”他怒吼道,“可耻!什么时候人才真正变成人啊!我们穿上裤子,戴上假领、帽子,可还是骡子、狼、狐狸、猪。说我们是照上帝的形象制造出来的!谁?我们吗?天大的笑话!”

好像回忆起了可怕的往事,他越来越愤怒,从他松动和空掉的牙齿中咕哝出一些令人听不清的话语。他站起来,抓住长颈大肚玻璃瓶大口大口地喝水。喝完,凉快了,他稍许平静些。

“不管你碰我哪儿,我都疼。我身上全是伤疤和肿块,你还跟我谈女人!那时我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子汉,遇到女人头都不回。我和她们只打一分钟的交道,像公鸡似的,然后继续往前。我心想,这些家伙,她们想吸光我的精髓。呸!让她们见鬼去吧!

“我拿上枪,参加了游击队。有天黄昏,我进了一个保加利亚村庄,躲在一个保加利亚神父家的牲口棚里。神父本人就是个杀人狂,血债累累。晚上,他脱下法衣,换上牧人的衣裳,拿起武器进入希腊人的村庄。第二天黎明之前回来,洗掉满身淤泥和鲜血,接着去做弥撒。在我去的前几天,他杀了一个在床上熟睡的小学教师。所以,我在他的牛棚里,躺在两头母牛后边的粪堆上等着。晚上神父进来喂牲口,我扑上去,像对付绵羊一样杀了他,还割下耳朵放进我的袋子里。我专收集保加利亚人的耳朵。然后,我溜了。

“过了几天,中午时候,我打扮成货郎又来到这个村庄。我把武器放在山上,下山给伙伴们采购面包、盐巴和鞋子。在一户人家门前,我看见五个穿着黑色丧服的小孩,光着脚,伸出手来乞讨。三个女孩,两个男孩,最大的一个也不过十岁,最小的一个还是个小娃娃。最大的那个女孩抱着他,哄他、亲他,不让他哭。我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神灵的感召,我走到了他们跟前。

“‘你们是谁家的孩子,乖乖?’我用保加利亚语问他们。

“孩子中最大的那个男孩抬起小脑袋:‘就是那天在牛棚里被杀害的神父的孩子。’他回答我。

“我哭了,感到天旋地转。我靠在墙上,才慢慢平静下来。

“‘孩子,过来。’我说,‘到我身边来。’

“我解开裤带里边装满土耳其镑和麦吉迪埃的钱袋。我跪下来把钱全倒在地上。‘喏,拿吧!’我喊着,‘拿吧!拿吧!’

“这些孩子趴在地上,拾起金镑和麦吉迪埃。‘这些是给你们的,是给你们的!’我大声说,‘统统拿去!’

“然后,我把装着零碎东西的篮子也给了他们。

“‘所有这些都给你们,拿去吧!’

“我收拾东西,溜之大吉。等走出村口,我解开衬衣,把我绣上圣·索菲亚教堂的那件护身符揪出来,撕碎扔掉,然后拔腿就跑,跑啊……跑……啊,到现在还在跑……”

左巴靠在墙上,又朝我转过身来,“就这样,我摆脱了。”

“从祖国摆脱出来?”

“是的,从祖国摆脱出来。”他用坚定而平静的语气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从祖国、从神父、从金钱中摆脱出来。我用筛子筛选,越筛,筛出来的东西越多。我这样减轻了我的负担。怎么对你说呢?我自我解放了,我变成了一个男子汉。”

左巴眼中闪着光芒,宽大的嘴巴显露出满意的笑容。

沉默片刻后,他又说起来,他心里有话忍不住要讲。

“有个时期,我说,那个是土耳其人、保加利亚人,这个是希腊人。我为了祖国,干了些让你毛发都竖起来的事,老板。我杀人、抢劫、焚烧村庄、强奸妇女、毁灭家庭。为了什么?就因为他们是保加利亚人、土耳其人?呸!见鬼去吧,混蛋!我常对自己这样说,见鬼去吧,蠢货!可现在我对自己怎么说呢?这是个好人,那是个坏蛋,他可以是个保加利亚人,也可以是个希腊人,我不问是哪国人。他是好是坏,我今天只问这个。现在我老了,凭着我吃的这块面包发誓,我已经开始连这个都不问了。老伙计,不管他们是好是坏,我都怜悯他们。现在,当我见到一个人,即使摆出不在乎的样子,我也会对自己说:这个可怜的人也吃、也喝、也爱、也害怕,他也有他的上帝和他的魔鬼,他也要死亡,僵挺挺地躺在地下让蠕虫吃掉。唉,可怜的!我们都是兄弟,都是喂虫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