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就读过一本书(第3/5页)

翌日,天亮前,坑道里就开始回荡起十字镐声和左巴的喊声。工人们干得热火朝天,只有左巴才能使他们如此卖力。跟他在一起,劳动变成了酒、歌和爱情,他们为之陶醉。经过他的手,大地苏醒过来,石头、煤、木头和工人都顺应了他的节奏。电石灯的白光照亮坑道,一场战争正在爆发,左巴就站在最前线与敌人短兵相接。他给每一条坑道、每一个矿脉都起了名字。他赋予它们人格,使它们无法从他手心里溜掉。

“当我知道,”他这么说,“这条是卡那瓦洛(这是他给第一条坑道起的名字)时,我心就踏实了。知道它的名字,我就认识它。它就不敢跟我恶作剧。无论是‘女修道院长’、‘罗圈腿’,还是‘尿床丫头’都不会跟我捣蛋。它们我全都认得。跟你说,因为它们都有名字。”

我钻进坑道,左巴没有看见我。

“加油!加油!”他情绪高涨时总是这样向工人们喊,“上啊,小伙子们,我们把山攻下来!我们都是男子汉,是猛兽!上帝看见我们也要发抖。你们,克里特人,而我,马其顿人,我们把这山干掉,不能让它把我们干掉!土耳其,我们都把它干掉了。这座算不了什么的山就能吓住我们了吗?上啊!”

有个人朝左巴跑去。在电石灯光下,我认出米米杜的小瘦脸。

“左巴,”他嘟嘟囔囔地说,“左巴……”

左巴转过头来,一看见米米杜,立刻就明白了。他扬起大手吼道:“给我滚!滚蛋!”

“是太太叫我来的。”傻子结结巴巴地说。

“给我滚。我告诉你,我们在干活!”

米米杜拔腿飞跑。

左巴很恼火,啐了一口唾沫:“白天是干活的,白天是男子汉。晚上是玩乐,晚上才是女人。不能混为一谈!”

我走上前去:“朋友们,中午了,是歇工吃饭的时候了。”

左巴转身,看见我,沉下脸来说:“对不起,老板,这里你别管啦。你去吃饭吧。我们缺勤十二天,得给补上。你多吃点!”

我来到海边,打开手里合着的书。我本来饿了,现在却忘了。沉思也是一座矿山,我心想,来吧!投身到大脑的坑道里。

这是本令人不安的书,描写西藏白雪覆盖的大山、神秘的寺院,身披红色袈裟的喇嘛沉默着,集中了他们的意志,迫使苍天呈现他们愿望中的形状。

在高山顶上,空中布满神灵。人世虚浮的喧嚣达不到那里。伟大的苦行者带着他的弟子——十六到十八岁的少年,半夜里来到山上的冰湖。他们脱掉衣服,凿开冰层,把衣服浸在冰水里,再披在身上晾干。然后再次浸到水里,再次披到身上。这样反复七次之后,他们回到寺院做早晨的佛事。

他们登上海拔五六千米的顶峰,安然坐下,均匀地深呼吸,赤裸着上身而不觉寒冷。他们双手捧着一碗冰水,注视着它,全神贯注,把力量注入冰水,于是水开了,然后冲茶。

伟大的苦行者把弟子们叫到周围,对他们说:

“在其自身找不到幸福泉源的人该当遭殃!”

“存心向人讨好的该当遭殃!”

“感觉不到今生与来世合为一体的人该当遭殃!”

夜幕降临,我无法再读下去。我合上书本,凝视大海。一定要,我想,我一定要从所有这些幽灵中解脱出来。我喊道:“谁不能从佛陀、诸神、祖国等意念中摆脱出来,就该当遭殃!”

大海突然变成一片黑暗,新月落山。远处,守家院的狗哀声号叫,吠声响彻山沟。

左巴来了,囚首垢面、泥泞满身、衬衫破烂。

他在我身旁蹲下。

“今天挺顺利,”他满意地说,“活儿干得不错。”

我听到了左巴的话,可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因为我的心思还在遥远而神秘的悬崖峭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