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十五年算什么(第4/4页)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飞过,仿佛长着带有安息香气味翅膀的天使,手拿合拢的百合花,歌唱着美丽的玛利亚。夕阳西下,我已记不清是怎么走到院子里来的。我和女修道院院长以及两位修女站在一棵最大的柏树下。一位见习修女递给我果酱、清水和咖啡。我们平静地交谈起来。

我们谈论圣母玛利亚的奇迹;褐煤;春天到了母鸡开始下蛋;修女尤多西娅患癫痫,她常在教堂的石板上摔倒,像条鱼似的颤动、口吐白沫、咒骂、撕破自己的衣服。

“她今年三十五岁,”院长叹着气说,“不吉利的年岁,日子不好过。愿殉难圣母慈悲,她一定能恢复健康。过十年十五年,她就会好的。”

“十年,十五年……”我不禁惶恐,低声说。

“十年十五年算什么,”院长严厉地说,“想一想永恒!”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永恒就是在流逝的每一分钟里。我吻了院长又白又胖散发着供香味的手,走了。

夜幕降临,两三只乌鸦匆忙归巢。猫头鹰从树洞里飞出来觅食。蜗牛、毛虫、蠕虫和田鼠从地里爬出来供猫头鹰果腹。

神秘的蛇咬住自己的尾巴,缠住了我。大地生下儿女,把他们吃掉,又生下,再吃掉。如此绝妙的循环。

我环顾四周。天黑了,最后的村民都已离去。一片寂静,没有人看得见我。我脱掉鞋子,把脚浸在海水里。我在沙地上打滚。我需要用赤裸的身子去接触石头、水和空气。女院长说的“永恒”那个词使我恼火,感到像有一个捕捉野马的套索落在我身上。我猛地跳起来挣脱,我要赤裸着、胸贴胸地紧挨着大地和大海,切实感受这短暂的可爱的东西存在着。

“大地,唯独你确实存在着!”我从内心深处喊叫,“而我,我是你最小的孩子。我吸吮你的乳房,决不放开。你只让我活一分钟,然后在这一分钟里变成乳房让我吮吸。”

我一阵寒颤,好像又要跌进“永恒”这个吃人的字眼里去。我记得,过去—— 什么时候?还是前一年!——我曾对它热切沉思,闭着眼睛,张开双臂,想投身进去。

当我上小学时,在识字课本的第二部分里有一篇童话:一个小孩掉到井里。他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奇妙的城市,里边有花朵盛开的园子,一个蜂蜜湖,一座白米饭布丁山和许多五颜六色的玩具。

我越读下去,越感到每个音节都使我更深地钻进了童话里。于是,某天中午,我从学校跑着回家,急忙跑到院子里葡萄架下的石井边,俯下身,看着那黝黑发亮的水面入了迷。不久,我仿佛看到了奇妙的城市、房子、道路、一群孩子和颗粒满枝的葡萄架。我忍不住了,把头伸下去,张开双臂,两脚用力蹬地,准备纵身投井。这时,我母亲看见了,她大叫一声,跑了过来,及时抓住我的腰带……

孩提时,我差点儿掉进井里。长大了,我又险些掉进“永恒”这个词里。还有不少别的词:“爱情”、“希望”、“祖国”、“上帝”。每跨过一个词,我就觉得逃脱了一次危险,并且前进了一步。其实只不过是改换了个词,我却称之为解脱。整整两年来,我就把自己悬挂在“佛陀”这个字眼上。

不过,我深深觉得,由于左巴的存在,“佛陀”将是最后一眼井,是最后的一个危险字眼,此后,我将永远得到解脱。

永远吗?每次,我们都这样说。

我猛地站起来,从头到脚都感到舒畅。我脱掉衣服,跳到海里。我逐波戏浪,直到精疲力竭才走出水面。我在夜风中吹干身子,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上路。我觉得,自己又避开了一次大难,比任何时候都更紧地抓住了大地的乳房。

[1]指公元前2800年至前1100年前后,以克里特为中心发展起来的米诺斯文化所在地。